文章学专家张寿康教授曾提出“文章三律论”，包括“语言合体律”、“观点材料统一律”和“层次律”。这“三律”是存在于普通文章读写实践中的普遍规律，是文章所独有的，属于现代文章学理论之一，对现代文章的阅读与写作有直接的裨益。

一、 语言合体律

提起文章的语言，人们会马上想到“准确”、“鲜明”、“生动”、“简洁”等等。这些概念是人们对文章语言的粗浅认识。其实，文章的语言有时仅仅做到以上几点，还不能达到恰当地表情达意的效果。比如有一则“通知”，内容如下：女士们、先生们：

明天下午区教育局来我校进行国庆节前的卫生大检查，大家务必监督学生打扫各辖区的环境卫生。哪个辖区出了问题，将严惩不贷。

这则“通知”，其大体意思可以说是清楚的，但读来确实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仔细分析一下，会发现有几处不妥：通知的抬头是“女士们、先生们”，这个称呼一般用于外交场合或特殊的聚会，现在把它写进通知里，用来称呼“教师”，反而显得不雅了。通知里完全可以直接称呼“各位老师”。“务必监督学生……”其中“监督”带有敌对的口吻，对于自己的学生没有必要用这样的口气，可以改成“请各位老师督促学生搞好卫生区的卫生”。最后一句“将严惩不贷”，这个词一般用于敌我矛盾的情况，即使没有做好打扫卫生的工作也不至于是“敌我矛盾”，所以可改成“望各位老师各负其责”。一则小小的通知，有诸多不妥之处，究其根本原因就是“不合体”。

“体”，包含两个内涵。一是指作者与读者的社会关系及读者的社会位置；二是文章体裁。所谓语言合体律即文章的语言要合乎体的规范和要求，要受体的制约。

（一） 文章的语言要合乎作者与读者的社会关系及读者的社会位置

文章是信息的载体，是交际的工具。写文章的目的，就是为使文章的内容得以传播。如果想使文章收到良好的传播效果，文章作者不仅要考虑文章内容本身的表达问题，同时还要考虑与读者的社会关系及读者在社会环境中的位置。

首先，作者在动笔之前，应该考虑与读者是亲属关系，还是朋友关系，是师生关系，还是上下级关系。如果不考虑这些关系，就会出现上文那则“通知”的毛病。明明是校领导与教师（下属）的关系，称呼就应该是严肃的，不应用“女士们”这类外交场合的用语。又如一位大学生给一位素不相识的教授写信，请这位教授帮他买书，这事情本身就不太合情理，这位年轻人在信的末尾还写上了“言之切切，不要忘记”！这八个字全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嘱咐，甚至带有命令的口吻，然而这位年轻人却用在了对老教授的“嘱咐”里了。这就是极不合体的语言。这样的语言，不但达不到表达效果，而且还会起相反的作用，让对方感到不愉快甚至反感。如果这位年轻人在动笔之前考虑到写信的对象是老教授，是自己的长辈，应选择商量、谦恭的口吻，就可避免出笑话了。

在文学创作里，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戏剧，只有内容题材的差异，并不存在这种细腻的社会关系问题，除了专门进行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以外，其他文学创作者不必在动笔创作时考虑与读者是何种社会关系。而在实用文章里，普遍存在着这种社会关系的问题。如果是写一篇学术论文，反驳某人的学术观点，就要首先考虑对方与作者的社会关系。是师长，则应用请教的口气；是同行（同龄人），言辞不妨尖锐；是自己的晚辈，不妨循循善诱、开导启发。如果是写一篇说明文，若是写给中小学生，则应活泼有趣；若是写给社会上的一般读者，只需做到通俗易懂就可以了。写其他实用文，如请示、申请书、起诉书、欢迎词等等，同样都要正确把握作者与读者对象的社会关系。这是普通文章写作中存在的特有的规律。这与“语言体裁”似乎有点相近，但实际是两码事。语言体裁带有规范性的特点，它以“体裁”为变化的中心，而“作者与读者的社会关系”是以“读者”为中心。

这种“体”的规范和要求，有时是比较隐蔽的，如上文所举的那则“通知”从表面看似乎意思已表达清楚了，对文章没有敏锐观察力的人也不大容易发现其中的“不合体”之处。而有时这种“体”的规范和要求，换句话说，这种“体”的制约力又是比较明显的。如在1982年《中国青年报》举办的青年书信比赛中，获奖作品《给爸爸的一封信》（高品）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爸爸！

您好！

目送您乘“长风”号远离码头，我就赶紧回到家里写信。您一定会感到奇怪吧：有什么事当面不能说，非玩弄这文字游戏不可呢？爸爸，与您面谈这种“正儿八经”的事，我似乎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只好趁您这次去青岛疗养，把我早就憋在肚子里的话倾泄于笔端吧！

结尾这样写道：“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愿我亲爱的爸爸睡个好觉。转引自《文章学导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86年4月版，第45页。

这封信充满了女儿向父亲撒娇的味道，如果反过来，是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也用这样的语言、语调，那就极不合体了。不管是隐蔽的还是明显的，这种“体”的制约在普通文章里普遍存在。

其次，文章的语言要合乎读者的社会位置。所谓“读者的社会位置”，也就是指读者的知识水平（文化程度）及职业等。要使文章有良好的交际效果，作者不但要考虑与读者的社会关系，同时还要考虑读者的社会位置。也就是说要考虑读者对文章内容的接受能力，即“读者的潜存信息”。比如关于彗星撞击木星的天文知识，一般老百姓是不太了解的，如果写文介绍此种现象，就必须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若是写给社会上一般人看的，那么应尽量少用专业术语，做到通俗易懂；若是写给同行则可以多用专业术语，可以随意介绍天文理论。如果相反，文章就不可能达到良好的交际目的。作者在写作对如果不考虑读者的“潜存信息”，容易出现两种毛病：一是过高地估计读者的水平，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读者全知道，把“科普文章”写成学术论文，让人看不懂；二是过低地估计对方，读者已经知晓的东西，详细地解释，把学术论文写成“科普文章”。简言之，如果读者是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就不必用“之乎者也”了，如果读者是学者，不妨搬弄些“古玩”。

对于这个问题，毛泽东早就有类似的论述。他在《反对党八股》中说：“共产党员如果真想做宣传，就要看对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这一段概括得十分恰当、中肯。的确，写文章必须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这是保证文章有较好的传播效果的前提条件。

文章的语言要合乎作者及读者的社会位置，也可以说是文章的语言要合乎作者与读者的社会关系及读者的接受能力。总之，是以读者为轴心，这样才能做到有的放矢，才能使文章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也才能使文章的实用性得以充分展现。

（二） 文章的语言要合乎文体的要求

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中指出：“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搬辞以举要。”也就是说，在开始写文章之前，先确立三项准则，首先要依据情理来确定文章的体裁。可见刘勰对文章体裁的重视程度。文章的语言要合乎文体的要求，这是文章写作的基本理论。明人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中说：“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文章要有体裁，就好比等级制度下人们使用的房屋、器皿要有严格的区分、固定的规格一样。我们通常把普通文章分为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和实用文。什么叫“合体”呢？简单说就是写哪种文体的文章，就要以哪种文体的表达方式为主，如写记叙文，那么文中的记叙、描写的表达方式应占主导，而议论、说明的表达方式则应为辅。同样的内容，用不同的体裁来表现，其语言表达方式会截然不同。

有一年高考的作文题目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题目明显是让考生写一篇议论文，但很多考生没有写成议论文，而是写成了散文或记叙文。如一位考生细致描绘了他的邻居，作为一名清洁工，每天如何兢兢业业地劳动。结论是：“他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位考生缺乏文体知识，对于各种文体的特点没有掌握，碰到一个题目，不能恰当、准确地分辨出其文体的性质，造成“文不合体”的错误。所以讲求文章要合乎文体的要求是十分必要的，它可以约束作者去正确把握文章体裁。

二、 观点材料统一律

任何文章都有观点、材料两个方面。在表达方式上，每种文体略有不同。议论文常直接提出观点，然后用材料说明观点；记叙文有时观点不用文字直接表露，而是用材料去体现；说明文和实用文的写作目的就是观点。

所谓“观点”，即作者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或看法。观点有不同的平面，文章有总观点（即主旨），还有分观点。分观点是总观点的支柱，是阐述、表现总观点的。总观点无疑可以统帅分观点。观点与材料的关系，犹如元帅与士兵的关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明人王夫之语）所谓“意”，就是文章的观点或主旨。观点与材料是互为依存的关系，没有材料，观点就立不住；没有观点，材料就是一盘散沙。所以观点和材料的和谐统一，是各类文章必须遵循的法则，也是文章普遍规律之一。

文章学把文章的中心思想叫“主旨”，为什么不叫“主旨材料统一律”，而偏偏叫“观点材料统一律”呢？原因是“主旨”一词，它只有一个层面，那就是全篇文章的总的观点，核心的内容。而我们所说的“观点”，它既可以指总观点，同对也可以指分观点。因为在普通文章里，总观点与分观点是同时存在的。在内容单一的文章里，观点可能只有一个，但在内容比较复杂的文章里，一个观点（或者说一个层面的观点）不足以表现事物的属性、特点，于是在总观点之下，又分出许多分观点，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共同反映事物的多侧面。分观点由相应的材料来证明，分观点及其材料再来共同证明、说明总观点。例如朱德的《回忆我的母亲》，全文总观点是：我爱我母亲，我应该感谢母亲。分观点是：母亲热爱劳动；母亲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启发了作者幼年时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借钱供作者读书，为他投身革命奠定了基础；参加新军和同盟会受到母亲的支持；作者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也受到母亲的支持。分论点及其材料，共同说明、支撑了总观点。

观点材料统一律，是文章写作的普遍规律。掌握这一规律，可以有效地防止观点材料相脱节的错误。在写学术论文时，这条规律尤为重要，因为学术论文的基本结构就是用材料来证明观点。在中学生的作文习作里，常有这种情况。学生常把重心放在语言的修饰上，叙事的生动上，但往往不考虑材料与观点是否一致，极易出现观点材料相违背或不相关的情况。如果将“观点材料统一律”引入中学作文教学，使学生有意识地注重观点与材料的关系，就可避免出现这类错误。常见的几种违反“统一律”的文章类型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 材料与观点无关

这类情况的表现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这是一种极坏的文风。有人往往为卖弄自己的知识才学，用大量篇幅写题目之外的内容，其结果是“仿佛像个才子，实则到处害人”（《反对党八股》）。古代曾有“三纸无驴”的笑话。“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颜氏家训·勉学》）写这类的文章，的确是一种“劳民伤财”的勾当。

观点是有层次的，如果是全文的总观点与材料不符，而题目又体现了总观点，这时就表现为“文不对题”；如果是文章的分观点与其材料不符，那就只是文章的部分内容出现了“材料、观点”不符的毛病。同样是材料与观点无关，也还有差别。

（二） 材料不足以支持观点

这种文病的表现是，材料与观点不矛盾，而且多少有一点瓜葛，但材料不能充分地说明观点，给人的感觉有点儿似是而非。这种现象比较多见。因为材料与观点多少有点联系，所以不易被人察觉。如一篇学生的习作《掌声响起来》：

曾几何时，主持人先生、小姐们在主持节目时有了这样一句口头禅：“下面由×××为大家表演，请大家鼓掌。”于是台下便会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初听这句话便觉别扭，以后更是越听越刺耳。

演员为观众表演，如果他演技高超，感情真挚，观众必然会回报以热烈的掌声。这又何必劳驾主持人说一句“请大家鼓掌”呢？难道他不说这句话观众就会冷落了演员吗？掌声是观众对演员演技的肯定，对演员表演的鼓励，是演员与观众情感的交流，这是强迫不得的。也许由于主持人的那句话，出于礼貌，观众会鼓几下掌。但这绝不是发自内心的。试想，如果鼓完掌后，观众欣赏到的只是一段糟糕透顶的表演，那这掌岂不鼓得冤枉？对于主动热情式、恨你入骨式、自我陶醉式那种拙劣的表演，观众是完全可以“我就不鼓掌，我憋死你”的。

……

老师讲课也是这样。常听有的老师在课上声嘶力竭地喊：“别说话了，注意听讲！”不知这些老师想过没有，学生不爱听讲，难道就没有她们的责任吗？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课讲得枯燥乏味，学生们才会没有兴趣听的。如果老师们的课都讲得生动活泼，深入浅出，我想就算不敢说学生个个都会听课如醉如痴，至少他们也不会在课上捣乱了吧？老师在责怪学生不好好听课时，是否也可以考虑改进一下自己的教学方法呢？这恐怕要比扯破了嗓子让学生听课要好得多。

主持人们，为了演员，为了观众，快把“请大家鼓掌”这句话永远地扔进垃圾堆里吧！我们相信，没有您这句话，掌声依旧会响起来！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是“主持人应该提高主持艺术，掌声是‘请’不出来的”。但文中关于“老师讲课”一段内容，与全文的总观点虽说不是完全脱节，但起码是说服力不强。事实上，“老师讲课”与“演员唱歌”才是一个层次，同一类别的事物，与主持人主持节目还不完全是一回事。“老师讲课”一味地简单地要求学生听讲是不可取的，改进的方式就是提高教学质量，而主持人主持节目“请”观众鼓掌不够艺术，改进的方式就比较复杂了，既有提高主持人自身修养的问题，又有演员提高演技的问题。所以用“老师讲课”的材料来说明主持人要提高主持艺术的观点，就显得苍白无力。

像这种“材料不足以支持观点”的文病，在初学写作的人的文章里比较多见。这种情况比前一种“材料与观点不符”更复杂一些。材料与观点有表面的相似点，多少有一点联系，但事实上材料证明不了观点。一般初学写作的人，分析能力还不是很强，不容易分清事物之间质的区别。所以要想避免这种文病，必须从提高写作者的分析能力、理解能力入手。

掌握“观点材料统一律”可以帮助人们在阅读过程中正确把握文章的脉络，同时也是鉴赏、检验文章好坏的一把钥匙。另外，“观点材料统一律”可以帮助人们在写作过程中，有意识地注意材料与观点的一致性，从而避免观点材料不符或相脱节的错误。

三、 层次律

层次就是作者思路的顺序，即文章的脉络骨架。《文心雕龙·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元人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既于大段之中看篇法，又于大段中分小段看章法，又于章法中看句法，则作者之心不能逃矣。”刘勰的话说明了文章的层次由大到小的规律，程端礼的观点展示了层次的存在，二者的观点都阐释了篇章对章法、句法的制约作用。这是文章深层的规律，与文章的构件是一个层面的概念，已经深入到文章的内部构造当中了。

关于层次的论述，叶圣陶被公认是现代人谈层次问题谈得最透彻的，他说：“文章要有‘气’，‘气’就是条理。第二句和第一句话接起来，一定有必然的道理。第二句是从第一句来的，第三句是从第二句来的。这就叫思路。看人家的文章，把他的思路弄清楚以后，主要的意思也就弄清楚了。”《叶圣陶语文教育论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10月版，第692页。

文章学认为层次有不同的层面，包括章（结构段）的层次、语段的层次、句子的层次及词语的层次。结构段一般大于或等于自然段，不可能小于自然段。结构段显示的是仅次于全篇的架构与核心，结构段是由语段组成的，语段更为重要。语段的连缀，构成了结构段；语段的分解又构成了句子与词。句子与词是语言学研究的范畴，而语段以上才是文章学的研究对象。关于语段，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讲过，在此不重复。

层次律主要展示了文章内部的构造特征，一篇文章由语段集合而成结构段，结构段又彼此联合构成了文章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