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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中青社的约稿和“回忆录”的出版

三〓怎么讲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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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看来,《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是关于“真人真事”的“回忆录”,作者自己在《在烈火中得到永生》的开始也写道:“1948年,我们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囚禁在重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在那暗无天日的魔窟里,我们亲眼看到许多革命先烈和敌人英勇斗争的事迹。听到许多革命前辈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讲述着激动人心的斗争事迹。”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烈火中得到永生——记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死难的烈士们》,《红旗飘飘》第六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183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中,有很多内容既非作者看到的,也非作者听到的,如写江姐一节中,关于江姐下乡到奉节县城得知丈夫牺牲和她被捕后受刑的过程,作者写道: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她打着雨伞,沿着泥泞的江边走着。城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江姐走到近前,隐约看见城头上悬着一排木笼,木笼里面挂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知是那位革命者牺牲了,她心里很难过,不忍心看,走开了。又一想,不对,应该知道是谁牺牲了,应该向党汇报。但是,人头已经腐烂,无法辨认,只得到旁边去看布告。

  布告上,粗暴的红笔勾去了一连串的名字:

  “匪首彭咏梧……”

  ……

  有一天黄昏,刽子手把江姐的双手绑在审讯室的柱子上,一根根竹签子,从她的手指尖钉进去,竹签碰在指骨上,裂成了无数根竹丝,从手背、手心穿出来……同上书,第190页。

  这两段描写都是作者为了增加煽动性而进行的夸张描写。实际上,江姐带一批支援农村斗争的学生到乡下去,是听和彭咏梧一起暴动突围出来的卢光特、吴子见的说明,知道的老彭牺牲的消息,江姐并没有在城门口看到老彭的人头,而且事实上,老彭的人头也并没有挂在城门上,而是挂在“竹园坪场上”。在《圣洁的血花》中,对江姐受刑的说法是:“特别是江竹筠同志,要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些关于她丈夫彭咏梧同志的关系,所以在魔窟的严刑拷讯下,受尽了老虎凳、鸭儿浮水、夹手指、电刑、钉重镣……各种各样的酷刑。”罗广斌等:《圣洁的血花》,新华书店华南总分店,1950年,第17页。并没有这里所说的“钉竹签”。

  再比如,在最后一节写到敌人在渣滓洞的屠杀时,作者写到:

  枪弹象骤雨不停地向室内倾斜着。子弹在屋子里乱飞,门窗、墙壁在吱吱地呻吟。

  那时候,每个人都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挡住!一秒也不能停留,冲上前去挡住!让密集的子弹穿过胸膛,也要挡住!

  一个倒下去了,第二个又紧接着冲上去,一个、两个、三个……一排、两排、三排……象一座铜墙铁壁挡住刽子手们的射击,掩护着同志们从后面打窗突围。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烈火中得到永生——记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死难的烈士们》,《红旗飘飘》第六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203页。

  和这段描写形成对比的是钟林在《我从渣滓洞逃了出来》中所做的描写:

在一声口笛之后,枪声从各处响了起来,不断地,枪弹从风门上射进来。在门口站岗的同志倒下了,我本能地和其他同志一样,卧倒地下去,我爬到墙和壁的中间,贴紧地下。钟林:《我从渣滓洞逃了出来》,《国民公报》,1949年12月30日。

  在屠杀开始、枪声大作的一刹那,按照罗广斌他们的讲述,革命者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挡住”、“冲上前去挡住”、“一刻也不能停”,而钟林的讲述则是“卧倒”、“贴紧地下”。

  刘德彬自己在90年代曾说:“罗广斌和我作过几百场报告,报告的内容就已经有所提炼和丰富。比如,小萝卜头我们只是听说过,未见其人,罗广斌通过他做梦的情节,展现了他在炼狱中锻炼成长的个性,这已经属于艺术虚构。”陈文明:《一个老人和一本书的历史——引人注目的〈红岩〉署名之争》,《长江》1993年,第6期。现在的问题是,“讲述革命故事”为什么可以同时占用“真实”和“虚构”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范畴?

  可以说,“真实”和“虚构”在“讲述革命故事”的文化行为中是一对被超越的和无用的概念,“讲述革命故事”遵循的成规是“有用性”,与之矛盾的是“无用性”,而不是“虚构”。“讲述革命故事”是一件有着现实功用和强大功能的政治行为,“故事”只是进行政治启蒙和动员的有效工具。解放后罗广斌他们进行的每一次文化行为都是“有用的”和“有效果的”:1950年1月15日召开的烈士追悼会和1月18日进行的烈士遗物展就是一种政治文化的仪式和表演,目的是鼓起人们对残酷的国民党匪徒的仇恨,对残酷大屠杀的展览和展示是意在推进“血债血还”的逻辑,进而推动尚未完成的与国民党军队的最后决战。1950年6月朝鲜战争开始后,激发人们的反美情绪,鼓动青年踊跃参军、百姓支援前线,成为文化宣传战线的重要任务,罗广斌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讲述的发生在“中美合作所”里的那个血债故事成为合适的“讲义”和“教材”,加上由罗广斌、刘德彬等大屠杀事件亲历者的“现身说法”,更增加了说服力和煽动性,其效果不只体现在看不见的情绪变化上,更体现在“要求入团”和“踊跃参军”的直接行动上。1958年2月在《红旗飘飘》第六期刊登的《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和一年后出版的单行本《烈火中永生》,虽然是由口头传播变成了文本的形式,但同样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果。只是,这次由文字激发的行动不是和敌对势力的战斗,而是去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和全社会面临的严重困难。虽然作者因为政治气候的变化和“政治敏感”的增强,在1964年认为《在烈火中永生》有较多的小资产阶级气息,希望在再版时予以修改1964年7月31日作者来信(似为罗广斌执笔):“这份稿子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流露得比较多。表现在:1、对敌我关系的某些明显界线,划分得不够彻底;2、对党、对革命事业的感情不够高昂;3、描写和语言运用的不准确。请审读时帮我们注意修改;如果问题太多,还可以打样后再打清样,寄到重庆文联,我们再加修改。罗、杨、刘”,但在当时,这本小书还是被认为具有很大的教育意义,“在三年困难时期,它在鼓舞青年的斗争精神方面,起了很大作用”黄伊:《张羽的编辑生涯》,见《无名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58年。。

  并没有集中营经验的“群众”之所以在听报告的过程中一次次要求做报告的当事者修改所讲内容,是因为有些内容虽然真实但并不一定听着过瘾。按照“成规”的定义,“一人群p,当他们是一种再次发生的情景s中的动力因素时,其成员的行为中存在一种规律性r是一种成规。”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2页。所谓成规,是一个人群之间的协议,群众在此并不是被动的听众,而是和报告人共同遵守某种成规的“动力因素”,他们有权要求做报告的人把报告讲得“鼓舞士气”、“震撼人心”而并不追究真实与否的问题。在这里,真实与否是一个被悬置的问题。罗广斌40年代在昆明讲故事的时候就“有时候因为摆的多了,难免串台,张冠李戴”,但大家并不责怪他所讲故事的真实性,而是“大家给他出主意,使他讲的故事如何自圆其说”马识途:《公子·革命者·作家——回忆罗广斌》,见刘德彬编:《〈红岩〉·罗广斌·中美合作所》,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02页。。“革命故事”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使用的策略和成形手法是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强调所讲故事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历史事实,用“当事者”和“历史事实”来赋予故事以权威性;另一方面,对故事进行“加油加酱”的夸张,以达到惊人、愤怒或强烈的认同。因此,只要符合逻辑、能够“自圆其说”,群众允许作者做出适度的夸张和渲染,至于是否符合文体的规范、所写文章是否是严格的“回忆录”或“小说”等等属于审美成规的问题,人们是不予考虑更不会予以追究的,笔者在下一章论述的《红岩》的写作过程,虽然作者们使用了不同于“回忆录”的“小说”样式,但同样是遵循这个“有用性”的成规来运作的。

四〓再次约稿和单行本《在烈火中永生》的出版

  1957年年底,《在烈火中得到永生》的约稿编辑张羽结束了《红旗飘飘》的工作,奉命调到专门编辑传记和革命回忆录单行本的第五编辑室。张羽日记1957年12月20日记载:“晨,朱语今同志找我,谈要调我到五编室搞传记,征求我意见,我完全同意。”从21日开始,张羽到第五编辑室上班。按照张羽当年的同事、中青社编辑黄伊的说法,张羽的这次调动和当时的反右派运动有关。黄伊在一篇回忆张羽的文章中说:“1957年7、8月间,反右派运动开始。反右斗争的扩大化,把肖也牧错划为右派,对张羽进行了批判。虽然没有给他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但在同年底把他调离《红旗飘飘》,到新成立的第五编辑室,去编辑回忆录及人物传记的单行本。这一次调动,本来是让他去坐冷板凳的,可张羽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竟以‘等外之民’的身份干出了第一等的工作。”(见黄伊《张羽的编辑生涯》,《无名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13页)到第五编辑室后,张羽迅即展开工作,看稿、约稿。从1958年1月20日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张羽在这一天做了四个工作,其中的一个即是“给罗广斌信,约稿”见张羽1958年1月20日工作日记,未公开出版。,请作者在交来的《在烈火中得到永生》的基础上,再作补充,写成中篇的回忆录。张羽的这次约稿在一个多月后得到了作者的回应,3月4日,作者来信说:“鉴于工作较繁重,完稿时间暂定在今年五月中旬前后。”全信如下:

中国青年出版社第五编辑室:

1月20日来信收到了。如果我们整理的有关牺牲在“中美合作所”里先烈们的这样一些片段,还有出版价值的话,我们当然乐于把这个工作担负起来。根据你们来信的意见,我们想,是否可以这样:第一,以“红旗飘飘”已登稿为基础,适当增添一些内容,为了便于回忆整理,希望将前寄原稿寄回;第二,字数约4—5万字;第三,鉴于工作较繁重,完稿时间暂定在今年五月中旬前后。……

此致

敬礼

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

1958年3月4日

  说是到5月中旬完稿,到了约定的交稿时间,还不见来稿,张羽便开始去信催稿,还以“跃进”的精神相激励。在这次催稿信的最后,作者说:“收到稿后,我们当以跃进的精神迅速处理,使得早日和读者见面。盼望立即得到你们的回信。”但这次催稿毫无结果,作者们不但没有回答出版社提出的问题,甚至连回音都没有。又过了4个月,1958年9月1日,出版社再次去信催稿。

全信如下:

广斌同志:

我社前寄去一信,不知是否收到。您写的“在烈火中得到永生”的补充稿,何时能够交来,请来信告之,我们希望您能早日寄来,以便安排计划。盼回音。

此致

敬礼

五编室 1958年9月1日对这次催稿,作者的回信很及时,9月7日,作者回信说:

第五编辑室负责同志:

催稿信收到已久,迟复信,请谅。

很抱歉,我们没有如期完成任务。原以为在5月份可以把稿子整理一遍,寄给你们,因为工作关系,拖下来了。

从最近工作情况看,只能一小时几小时地抽时间整理,大体预料,可在10月内完成。如来信所示,我们亦当以跃进精神,争取在10月内一定完成,寄上。

  此致敬礼

  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

  9月7日

  看来这次是因为确定了可以完稿的时间,能够给出版社一个肯定的答复,所以,才如此痛快地给了出版社一个回信。11月,作者们终于完成了这个中篇“回忆录”的“写作”。11月6日作者给出版社寄稿并附信说:“送上原计划写的‘圣洁的光辉’(暂名)稿件一束,约四万余字,另附上一个目次,几张附图和说明,请查收。”还说:“由于工作关系,还是照前信预定时间推迟了几天才大体上完成任务。怕时间晚了,稿件较乱,也顾不及抄正就送出了。可能会增加你们处理上的麻烦,这是需要首先表示歉意的。”

  1959年1月5日,作者来信把订正后的校样寄回,并建议把题目“圣洁的光辉”改为“在烈火中永生”。1959年2月,单行本《在烈火中永生》出版。

  在这次中篇“回忆录”的组稿过程中,虽然作者们有间断性的对出版社的回应,但完成稿件用了差不多10个月的时间,其中的原因确如作者在给出版社的信中所说,是“由于工作关系”:1958年初,罗广斌主动要求到重庆郊外的长寿县长寿湖开发农场、劳动锻炼在一篇回忆罗广斌的文章中,作者说:“1958年初,狮子滩长寿湖开始蓄水发电。……为了开发长寿湖,中共重庆市委决定,下放市级机关干部和部分知识青年,去长寿湖劳动锻炼,开办农场。市委从团委抽调了向洛新、罗广斌等同志作为先遣队,第一批来到长寿湖。”(见曹靖:《罗广斌在长寿湖》,刘德彬编:《〈红岩〉·罗广斌·中美合作所》,重庆出版社,1990年。),在长寿湖农场,他担任农场的党委委员和农场下属的渔场场长;刘德彬的处境更为困难,他在反右派运动中被定为“中右”,受到批判,被贬到长寿湖农场的一个偏僻小岛上任生产队长。三个人中只有杨益言没有离开重庆,但也被卷入“大跃进”的狂潮中,没日没夜地参加单位组织的全民炼钢。因此可以想象,收到张羽的约稿信时,他们一个正在忙着打渔,一个正在忙着种地,一个正在忙着炼钢,而且,三个人分属三地,通讯联系相当不便,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及时完成中青社的写作任务呢?

  1957年初完成“长篇”写作的初稿后,他们几个人就急急忙忙地回到单位,参加没完没了的巡回报告。7月以后,反右派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既要检举本单位的右派言行,又要防止自己被人抓住辫子(刘德彬没能逃过此劫,被人整理出不少和右派靠边的言行),到能够顾上喘口气的11月才回复中青社4月份的约稿,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罗广斌他们也想把自己有意义的经历写出来,在青少年的革命化教育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和迫在眉睫的实际工作相比,写作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事情,毕竟他们是“业余”写作者,如果“主业”太忙,没有“余”可用,也就没有“作”可写了。两篇回忆录能够整理出来,实在是中青社“压迫”作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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