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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两汉文体繁荣与文体学之兴起

第三节〓汉代的赋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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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赋既是汉代文学创作中最引人注目的现象,对赋的文体特性的探讨,自然成为汉代文学批评中的热点问题。

前文已谈到班固在《汉志》中提出的赋源于诗的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汉志》“诗赋略”中,四家赋的第一家即屈原赋,可见,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也是被视为赋体的。汉代其他材料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史记》卷八四《屈原贾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汉书》卷四八《贾谊传》:“屈原,楚贤臣也,被馋放逐,作《离骚赋》”;《汉书》卷二八《地理志》:“始楚贤臣屈原被馋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可见,以骚为赋,骚赋一体,在汉代是比较普遍的看法。在今天看来,这是辨体不够严密;而汉人的这种赋体观,实际上表现了对骚、赋两种文体源流衍变关系的看法,有相当的合理性。首先,从汉初贾谊《吊屈原赋》、《鸟赋》等开始,骚体赋一直是汉赋重要的体式之一,即使在汉大赋鼎盛时期,也从未间断过其创作;贾谊之后,淮南小山《招隐士》、董仲舒《士不遇赋》、司马迁《悲士不遇赋》、司马相如《长门赋》、《哀秦二世赋》等,都是骚体赋名作。这些以“赋”命题的作品,不管是体制、句式、词汇,还是内容、情感、格调,都明显依傍屈原;而东汉以后开始盛行的抒情小赋,其创作精神与骚体文学的息息相通,也显而易见。因此,对汉人来说,以骚为赋,是自然而然的。其次,从汉大赋来说,尽管其表现内容和风格与《楚辞》有较大差异,但对爱好、熟悉屈原作品的汉人而言,《楚辞》作品主客问答的形式、铺陈夸饰的文风,无疑会渗透到汉大赋创作中,从而成为汉大赋的文体渊源之一。换言之,楚辞在赋体发展史上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以致汉人干脆把两种文体合而为一。汉代以后,也有人持这种看法。如挚虞《文章流别论》曰:“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ZW(]

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五八七,《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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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时期,文体区分日益细密,很少有视骚、赋为一体,但不能无视两者的渊源关系,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所谓“灵均唱骚,声貌始广”,“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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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诠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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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强调了楚辞在赋体发展史上的独特地位。汉人虽然没有在理论上明确阐释这一点,但其以骚为赋,正表现了对这种文体关系的自觉体认。

汉人赋体观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赋、颂不分。《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荀赋之属”著录“李思《孝景皇帝颂》十五篇”,将颂体作品归入“赋”类。又《汉书·扬雄传》:“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ZW(]

《汉书》卷八七上《扬雄传》,第35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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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论衡·谴告》载此事云:“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ZW(]

王充:《论衡》卷一四,《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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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载显为同篇作品,而一称“赋”,一称“颂”。又《文选》录王褒《洞箫赋》、马融《长笛赋》,汉人又称为“颂”。《汉书》卷六四《王褒传》:“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马融《长笛赋序》:“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颂》。”[ZW(]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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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文选》李周翰注曰:“赋之言颂者,颂亦赋之通称也。”[ZW(]

《六臣注文选》卷一八,《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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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注解,对于揭橥汉人的文体观来说,是非常正确的。在汉代,尤其是东汉以后,赋、颂不分是普遍现象,这不仅表现在文体观念上,也表现于创作实践中,如挚虞即批评“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ZW(]

《太平御览》卷五八八,《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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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承其论曰:“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ZW(]

《文心雕龙注·颂赞》,第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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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是辨体批评兴盛的时代,在当时人看来,赋主体物、铺陈,其功用则在讽谏,而颂为“诗之美者也”[ZW(]

《太平御览》卷五八八,《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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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颂主告神,义必纯美”[ZW(]

《文心雕龙注·颂赞》,第156—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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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颂之间的文体界限是很分明的。因此,从辨体角度看,挚虞、刘勰的批评无疑是正确的;然而,这种批评,实为以今律古,只指出了汉人文体混淆的现象,未能深入揭示其内在原因。

儒家诗教的核心内容,不外“美刺”二字,美即颂美,刺即讽谏。赋体发展的早期,不论是屈原赋、荀卿赋,还是汉初的骚体赋,都无颂美之意。新体赋代表作家司马相如的作品,尽管被讥为欲讽反劝,但其本意还是要讽谏。到宣帝即位,学界和文坛逐渐出现颂美当代之风。《汉书·王褒传》云:“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氾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既至,诏褒为圣主得贤臣颂其意。”[ZW(]

《汉书》卷六四下《王褒传》,第2821—28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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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对诗文创作颂美盛德之事的褒奖,影响当时及后世赋体写作甚巨。元帝、成帝以后,随着儒学的进一步发展,政治趋向以礼乐治国。刘向说成帝定礼乐疏曰:“宜兴辟雍,设庠序,陈礼乐,隆雅颂之声,盛揖让之容,以风化天下。如此而不治者,未之有也。”[ZW(]

《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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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衡上元帝疏曰:“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祐助其治也。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內,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论议者未丕扬先帝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无所信。”[ZW(]

《汉书》卷八一《匡衡传》,第33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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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有盛德大功而不制作礼乐以颂扬之,将不得鬼神庇佑。在这种政治思潮之下,赋体创作大兴颂美之风,也就不足为奇了。东汉以后,这种思潮不但没有衰歇,反而随着经学日益渗透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而更为深入人心。至明帝、章帝、和帝时期,文学创作中的颂美之风达到鼎盛。傅毅《洛都赋》、《反都赋》、《窦将军北征颂》,崔骃《大将军西征赋》、《反都赋》,班固《典引》、《两都赋》、《窦将军北征颂》等都是当时颂美文学的代表作。永平十八年(75),成帝曾下诏比较司马相如、司马迁优劣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期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污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遗忠,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ZW(]

《文选》卷四八,第21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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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典引序》具载此诏,其作《典引》,旨在颂扬汉德,以为汉德远轶夏、殷、周三代;又作《两都赋》赞美建武之治,尤其是永平以来建明堂、辟雍、灵台等礼乐盛事。作赋须颂,已成为时人的普遍观念。正因如此,班固对曾得淮南王刘安和司马迁高度评价的屈原颇有微词,批评他“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ZW(]

洪兴祖:《楚辞补注·离骚经第一》注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页。

[ZW)]屈原之个性及《离骚》之怨刺,显然与颂美精神格格不入,其遭班固贬抑自是理所当然。

王充是东汉后期颇具异端思想的学者,著《论衡》85篇,对盛行于学界的谶纬迷信之风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对辞赋为主的正统文学“华而不实,伪而不真”的文风也深表不满,批评司马相如、扬雄的赋“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ZW(]

《论衡》卷二七《定贤篇》,《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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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以司马相如作品为代表的汉大赋过分铺张,华而不实,喧宾夺主,失去了讽谏意义,因而不值得赞赏。然而,这种批评,并不意味着对汉赋的全面否定。《论衡·须颂篇》:“问儒者:‘礼言制,乐言作,何也?’曰:‘礼者上所制,故曰制;乐者下所作,故曰作。天下太平,颂声作。’方今天下太平矣,颂诗乐声可作未?传者不知也,故曰拘儒。卫孔悝之鼎铭,周臣劝行。孝宣皇帝称颍川太守黄霸有治状,赐金百斤,汉臣勉政。夫以人主颂称臣子,臣子当褒君父,于义较矣。虞氏天下太平,夔歌舜德;宣王惠周,《诗》颂其行;召伯述职,周歌棠树。是故《周颂》三十一,《殷》颂五,《鲁颂》四,凡《颂》四十篇,诗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当颂,明矣。”[ZW(]

《论衡》卷二○,《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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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扬圣上明德,是臣子的责任,也是文学创作的主要宗旨。以此为标准,王充认为:“周秦之际,诸子并作,皆论他事,不颂主上,无益于国,无补于化。造论之人,颂上恢国,国业传在千载,主德参贰日月,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ZW(]

《论衡》卷二○《佚文篇》,《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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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充看来,只有东汉以来的赋作,充分实践了“臣子当颂”的原则,因而给予热情肯定。《论衡·案书篇》:“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史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ZW(]

《论衡》卷二九,《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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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须颂篇》:“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ZW(]

《论衡》卷二○,《四部丛刊》本。

[ZW)]可见,臣子当颂,作赋须颂,已成为东汉以来文人的内心自觉,并以此作为评价文学创作的重要标准。在这种风气之下,赋的主要功能已由讽谏转为颂美,赋、颂之间的主要文体界限业已消泯,因而才出现了赋、颂不分的文体观念,汉人也无意作此区分。刘师培《文心雕龙讲录·颂赞篇》曰:“案彦和以为赋、颂本为二体,不能相谋,故《广成》之类实非其正。然东汉之时,赋、颂不甚区分,如马融《长笛赋》称为‘颂曰’,是直与《长笛颂》相同,亦足征二体之混淆矣。”[ZW(]

《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第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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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指出“东汉之时,赋、颂不甚区分”,可谓深中肯綮,只是刘师培没有进一步探讨这种文体观念产生的政治、文化背景及其内在必然性,未免未达一间。

汉人对大赋尽管有不少争论,但从总体看,还是有比较一致的倾向。比如扬雄早年见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ZW(]

《汉书》卷八七上《扬雄传》,第3515页。

[ZW)]后来他逐渐意识到以排比铺陈、靡丽多夸为主要特征的汉赋不能起到讽谏作用,无益于政治教化,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ZW(]

《汉书》卷八七下,第35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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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政教功利出发,扬雄视作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ZW(]

扬雄:《法言》卷二《吾子》,《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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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拟赋家为地位低下的俳优之流。当然,扬雄并没有因此彻底否定赋的价值,只是在他心目中,赋有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区别:“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ZW(]

扬雄:《法言》卷二《吾子》,《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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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扬雄认为“丽”是赋的共同特征。然而,铺排雕饰过度的,是“丽以淫”,是辞人之赋;合乎儒家法度的,是“丽以则”,是诗人之赋。在扬雄看来,从景差、唐勒开始,一直到贾谊、司马相如的赋,由于不合世用,无益教化,只能归入“辞人之赋”,是应该否定的。这种看法,只从教化功用出发,无视汉赋的艺术成就,显然有很大的片面性,然而,他对汉赋铺陈、靡丽的文体特征的把握,不论是早年还是晚年,都是一以贯之的,尽管其褒贬态度有别。其实,汉代对靡丽之赋持欣赏、褒扬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汉书·王褒传》载:“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ZW(]

《汉书》卷六四下,第28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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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以帝王之尊,对辞赋的态度却比一般儒生宽容,认为辞赋与古《诗》同义,具有教化作用,又有了解自然的认识作用。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冠冕皇堂的理由之下,充分肯定其“辩丽可喜”的审美作用和“虞说耳目”的娱乐功能。这种摆脱了功用说束缚的文学观,是文学开始独立自觉的重要表现。又《汉书·叙传》:“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述《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ZW(]

《汉书》卷一百下,第42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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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带批评的语气下,表现出班固对司马相如在汉代文学中崇高地位的肯定,以及对汉赋之“丽”的欣赏。正是这种比较普遍的肯定与欣赏态度,使汉末曹丕提出了“诗赋欲丽”的文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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