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一个充满实用理性精神的政治家,头脑清醒,机智灵活,善于根据现实情势需要,随时改变调整自己的施政措施,从而达到最理想的政治效果。早在建安八年(203)出师河北前,他就提出“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ZW(]
陈寿:《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页。
[ZW)]
的原则。建安十八年,魏国初建,又在《以高柔为理曹掾令》中重申这一原则:“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ZW(]
《三国志》卷二四《魏书·高柔传》,第683页。
[ZW)]
可见,他是始终主张儒法并取,礼刑兼施,德才互用的。虽然在不同的时期,可能会有所轻重,但丝毫没有否定儒教,轻视德行之意。
学界通常认为,曹操一生事业可分为两个阶段,即拨乱时期和治平时期,其转折点为建安十三年南平荆州,袁绍阵营最后覆灭。此前十八年,是拨乱之政,具体内容,就是沿用春秋齐桓公、晋文公“尊王攘夷”的霸政模式,挟天子以讨袁绍联盟,这是战略进攻阶段,以武力为主。此后十二年,曹操实行战略部署的大转移,即放弃“尊王”的一统霸图,转修内务,经营王政,这是战略防御阶段,以文治为主,即所谓治平之政。促成这一转折的原因,是平荆州一个月后发生的赤壁之战。此战使三国鼎立之局最终形成,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的旗帜自此失效。加上曹军严重失利,不得不退回北方,作战略防御,从此对孙、刘不再发动战略性进攻,而一心一意经营中原。这是历史大势所趋,而非出于人的主观意志。以当时形势,魏、吴、蜀任何一方都没有实力统一中国。曹操是军事家,更是政治家,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种必然性。《三国志·魏书·刘放传》注引《姿别传》说:“武皇帝圣于用兵,察蜀贼栖于山岩,视吴虏窜于江湖,皆挠而避之,不责将士之力,不争一朝之忿,诚所谓见胜而战,知难而退也。”[ZW(]
《三国志》卷一四《刘放传》注引,第458页。
[ZW)]
同书《王朗传附子肃传》:“论之近事,则武、文征权,临江而不济,岂非所谓顺天知时,通于权变者哉!”[ZW(]
《三国志》卷一三,第414页。
[ZW)]
都充分肯定了曹操的战略转移,是审时度势的明智之举。
一般来说,拨乱之时,兵戈交加,人心动摇,需要明赏罚、严刑杀以行禁令、立威重。作为创业之主,曹操自然不能例外。然而,即使在戎马倥偬之际,曹操依然尊崇儒学,推行教化,颇有光武“投戈讲艺”之风。《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彧别传》:
是时征役草创,制度多所兴复,彧尝言于太祖曰:“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绩,教化征伐,并时而用。及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犹举民能善教训者,叔孙通习礼仪于戎旅之间,世祖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之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今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彧从容与太祖论治道,如此之类甚众,太祖常嘉纳之。[ZW(]
《三国志》卷一○《魏书·荀彧传》注引,第317—318页。
[ZW)]
荀彧是曹魏政权创立过程中的第一功臣,被曹操目为“吾之子房也”,固多奇略异谋。然而,他常常与曹操谈论的,却是儒家礼乐教化之事。孝廉出身的曹操,对此甚为相得,所以“常嘉纳之”。又同书《袁涣传》:
布诛,涣得归太祖。涣言曰:“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兼抚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与之死而可与之生。自大乱以来,数十年矣,民之欲安,甚于倒悬,然而暴乱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欤!涣闻明君善于救世,故世乱则齐之以义,时伪则镇之以朴;世异事变,治国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损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虽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诚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内赖公,得免于危亡之祸,然而民未知义,其惟公所以训之,则天下幸甚!”太祖深纳焉。[ZW(]
《三国志》卷一一《魏书·袁涣传》,第333—334页。
[ZW)]
袁涣初随袁术,后附吕布。布亡,归太祖,事在建安三年。其时四郊多垒,军戎乃当务之急。袁涣身为投诚之人,不献奇谋异策,反说以仁义道德之事。曹操对此竟能深纳,可见其重儒术教化,并非故作姿态或虚与委蛇,而是真心服膺,并见之于行动的。[ZW(]
退一步说,即使曹操并不真正信奉儒家教义,至少他是深知儒学凝聚人心、安邦治国的重要作用的。《三国志·魏书·任城王传》载任城王曹彰勇猛好武,“太祖尝抑之曰:‘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可见,在曹操心目中,儒家圣道才是治国平天下的利器。
[ZW)]建安八年,曹操下《修学令》说:“丧乱以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生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ZW(]
《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第24页。
[ZW)]
建安十二年,北征乌桓,还师途中经过涿郡,曹操又下《告涿郡太守令》说:“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乃国之桢干也。昔武王入殷,封商容之闾;郑丧子产而仲尼陨涕。孤到此州,嘉其余风。《春秋》之义,贤者之后,有异于人。敬遣丞掾修坟墓,并致薄醊,以彰厥德。”[ZW(]
《三国志》卷二二《魏书·卢毓传》注引《续汉书》,第650—651页。
[ZW)]
曹操在丧乱之际,凭借自己的政治地位保存、发展儒家文化的贡献,深得后人称赏。《宋书·礼志》载晋成帝咸康三年(337),国子祭酒袁瑰、太常冯怀上疏:
畴昔陵替,丧乱屡臻。儒林之教暂颓,庠序之礼有阙。国学索然,坟卷莫启。有心之徒,抱志无由。昔魏武身亲介胄,务在武功,犹尚息鞍披览,投戈吟咏,以为世之所须,治之本宜崇。况今陛下以圣明临朝,百官以虔恭莅事,朝野无虞,江外静谧,如之何泱泱之风漠焉无闻,洋洋之美坠于圣世乎?[ZW(]
沈约:《宋书》卷一四《礼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62—363页。
[ZW)]
又载征西将军庾亮在武昌开置学官,颁教曰:
今江表晏然,王道隆盛,而不能弘敷礼乐,敦明庠序,其何以训彝伦而来远人乎?魏武驰骛之时,以马上为家,逮于建安之末,风尘未弥,然犹留心远览,大学兴业,所谓颠沛必于是,真通才也。[ZW(]
《宋书》卷一四《礼志一》,第363—364页。
[ZW)]
又载孝武帝太元元年(376),尚书谢石上疏曰: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翼善辅性,唯礼与学。虽理出自然,必须诱导。故洙泗阐弘道之风,《诗》、《书》垂轨教之典。敦《诗》悦《礼》,王化以斯而隆。甄陶九流,群生于是乎穆。世不常治,道亦时亡。光武投戈而习诵,魏武息马以修学,惧坠斯文若此之至也。[ZW(]
同上书,第364页。
[ZW)]
国子祭酒和太常是负责礼乐文教的朝官,征西将军是雄踞一方的藩将,尚书则负责官员的铨选,位高而权重。当他们要推行儒教时,都不约而同引曹操为典范而大加褒扬。可见,这种评价,至少在魏晋之际还是很普遍的,当时很少有人视曹操为儒教的叛逆者和破坏者。
曹操在鞍马之间,孜孜于弘扬儒学,既出于个人的修养和抱负,又迫于东汉以来世家大族的强大势力。这些世家大族,在政治上,累世为官,享有特权,在中央朝廷和地方上都有重大影响力;在文化上,以儒家思想为精神支柱,世传经学,标榜名教,并广招门生以扩大和加强自己的社会影响;他们宗强族大,往往拥有大量私人武装,以保护家族利益。黄巾兵起,使世家大族遭受沉重打击,然而,由于其根深蒂固的势力和影响,仍在汉末群雄纷争的局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袁绍是世家大族的代表,“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ZW(]
《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第2375页。
[ZW)]
,固不必说。董卓率凉州军团闯入洛阳,杀伐废立,权倾天下。然而,他丝毫不敢轻视世族,破格擢用了一批世族名士,对于公然反对者,一时也不敢杀害。盖勋写信骂他“小丑”,董卓虽“意甚惮之”,而“外示宽容”[ZW(]
《后汉书》卷五八《盖勋传》,第1883页。
[ZW)]
;黄宛反对迁都,“卓犹敬其名德旧族,不敢害”[ZW(]
《后汉书》卷六一《黄琼附孙琬传》,第2041页。
[ZW)]
,都可以看出他在笼络世族上的努力。然而,由于董卓武夫出身,以边将入主朝廷,本不能赢得世家大族的好感;加上他残暴专制,倒行逆施,严重威胁着中原世族的利益,因此,引起了从朝廷到地方的普遍声讨。当他准备迁都长安时,首先遭到高门世族杨彪的反对。司空荀爽、司徒王允、张温等在朝的世族官僚“共谋诛卓”,准备随时推翻董卓的统治。同时,地方上一些世族州郡牧守,也在酝酿声讨董卓。首起盟约者,是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佃、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广陵太守张超。其中刘岱是出身于“八居九列,四登三事”[ZW(]
《三国志》卷四九《吴书·刘繇传》注引《续汉书》,第1183页。
[ZW)]
的高门,张邈、张超也是“历世受恩,兄弟并据大郡”[ZW(]
《三国志》卷七《魏书·臧洪传》,第231页。
[ZW)]
的大族。由于得不到世族的支持,董氏集团成了过街之鼠,在四面楚歌中迅速崩溃瓦解,实在是不可避免的。
曹操起兵时,历经坎坷,才凑成五千人的队伍。首战荥阳,几乎全军覆没。又到扬州重新募兵,只招到三四千人,而且一夜之间突然叛散,剩下几百人而已。这是由于曹操出身卑浊,名微人轻,没有号召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名豪大侠,富室强族”之间,直到加入讨董盟军后,由于其出色表现,才引起了世族的注意和好感。曹操在政治生涯的初期,并非总是那么老练成熟。当他不慎得罪世族时,立刻遭来毁灭性的打击。兴平元年(194),曹操用兵徐州。吕布乘机夺取曹操的根据地兖州。兖州郡县纷纷倒戈,甚至曹操身边的“督将大吏”都参与了这次事变的策划。整个兖州形势大变,只剩下鄄城、范、东阿还在曹军手里。曹操回师,想拼死夺回濮阳,可他率领的青州军并不力战,他本人也几乎丧生于大火之中。这次惨败的直接原因是陈宫、张邈叛迎吕布。但陈、张二人与曹操交情本深,为什么突然叛变?两个人叛变,为什么能导致整个兖州易手?其深层原因是曹操杀了曾为九江太守的边让,得罪了世家大族。陈宫、张邈、边让都是兖州名士,与世家大族深有关系。边让与孔融齐名,是一个“心通性达,口辩词长,非礼不动,非法不言”[ZW(]
《后汉书》卷八○下《文苑·边让传》,第2646页。
[ZW)]
的儒生。孔融把他推荐给曹操,他“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ZW(]
同上书,第2647页。
[ZW)]
。曹操杀了他,结果“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这种形势导致曹操“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ZW(]
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选》卷四四,第1969页。
[ZW)]
,几乎遭受灭顶之灾。这次教训,对曹操来说,是惨痛而深刻的,它促进了曹操在政治上的成熟。官渡之战的胜利,证明了这一点。
官渡之战时,曹操兵寡粮短,处境艰难。然而,最大的危险并不在此,而是当时风雨飘摇的内外局势。袁绍陈兵官渡,曹操派到徐州去的刘备叛变,使整个豫州骚动不安。许、蔡以南的郡县都降袁绍,许都官员和曹军将领多同袁绍交通信息。关中诸将中立观望,首鼠两端。田丰说袁绍,刘备说刘表,劝他们乘虚袭许,孙策也在秘密部署袭许的兵力。而最让曹操担忧的是,士民纷纷向北流徙,汝南黄巾余众也在袁绍鼓动下反对曹操。没有叛变的郡县,都不敢向百姓征收赋税。在这种错综复杂而又千钧一发的形势下,如果后院失火,则将不战自溃,且再无立足之地。曹操深知这一点,所以打算撤回军队,镇压后方,但又怕一溃而不可止,导致全军瓦解。在这进退维谷的存亡之机,曹操终于决定借用世家大族的势力和影响来稳定后方。他派豪强大族臧霸带着自己的精兵回到青、徐,镇抚东方;派世族名士何夔作谯郡的城父令,陈群作鄼令;谯郡其他各县也都用素有声望的名士镇抚,从而安定了人心,解除了曹操的后顾之忧。没有战前这一番紧锣密鼓的政治部署,官渡之战是不可能胜利的。
以上分析表明,曹操尽管有过打击豪强世族的行为,但多是特殊形势下的权宜之计,而非一贯的、主要的政治方针。事实上,在东汉的历史条件下,任何一个军阀要想发展壮大实力,完成统一,都必须争取、依靠世家大族,曹操也不例外。建安十二年春,曹操下令曰:“吾起义兵诛暴乱,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而专飨其劳,吾何以安焉!其促定功行封。”[ZW(]
《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第28页。
[ZW)]
建安十二年,袁绍的势力范围已尽归曹操,北方的统一已基本完成,所以曹操大封功臣。然而,曹操在令中单独表彰“贤士大夫”,这是对以世家大族为代表的士大夫群体的充分肯定和特别安抚,并表示了要继续笼络、依靠世家大族的愿望。事实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统治机构中,世家大族也确实占有重要位置,是曹操的政治支柱。在曹操集团的决策机构中,荀彧、荀攸、钟繇、陈群、荀悦、杜袭、华歆、王朗、司马懿、韦康、张范、崔琰、郗虑等重要成员,都是世族出身,名重天下,在曹魏政权中地位显赫。袁涣、司马朗、裴潜、贾逵、苏则、桓阶、常林、杨俊、杜畿、王凌、王象等世族地主,先后被曹操任为州郡牧守,以加强本集团的政治支柱,有效地稳定了封建秩序。这些世族官吏在治理郡县时,也确实不负厚望,以推行礼乐教化为己任。袁涣为梁相,“每敕诸县:‘务存鳏寡高年,表异孝子贞妇。常谈曰“世治则礼丰,世乱则礼俭”,全在斟酌之间耳。方今虽扰攘,难以礼化,然在吾所以为之。’为政崇教训,恕思而后行,外温柔而能断。以病去官,百姓思之”[ZW(]
《三国志》卷一一《魏书·袁涣传》,第334页。
[ZW)]
;杨俊为南阳太守,“宣德教,立学校,吏民称之”[ZW(]
《三国志》卷二三《魏书·杨俊传》,第663页。
[ZW)]
;杜畿为河东太守,“班下属县,举孝子、贞妇、顺孙,复其徭役,随时慰勉之……修戎讲武,又开学宫,亲自执经教授,郡中化之”[ZW(]
《三国志》卷一六《魏书·杜畿传》,第496页。
[ZW)]
,“至今河东特多儒者,则畿之由”[ZW(]
《三国志》卷一六《魏书·杜畿传》注引《魏略》,第496页。
[ZW)]
。这些治绩卓异的地方官吏,其统治方略,显然是与曹操的政治思想相一致的。
世家大族既是曹操政权的政治支柱,儒家思想学说又是以世族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的精神支柱,这就决定了曹操不可能反对、排斥、打击儒学,更没有造成儒学信仰的破产。因为这样必然会四面树敌,自取灭亡,陷入政治上的危机。曹操是精明的政治家,他在戎马倥偬之际标榜儒教,弘扬儒学,正是为了赢得以世家大族为首的士大夫的同情和支持,不断发展、壮大政治实力,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ZW(]
朱熹论曹操说:“他也是做得个贼起,不惟窃国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窃了。”(《朱子语类》卷一四○)这是理学家的观点,今人固然不必苟同。然而,他敏锐地指出曹操窃取“圣人之法”,实际上正说明曹操并非儒学的反对者和颠覆者。儒家思想对曹操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ZW)]事实证明,曹操这一策略,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