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内容

第二章〓汉末儒学与建安体

第二节〓关于唯才是举

<<上一页

建安十五年,曹操在其政治中心冀州邺城颁令求贤,提出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以后十九年、二十二年陆续出令重申这一主旨,意思相同,而语气逐步加重。这就是影响汉魏历史转折,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魏武求才三令。

细按三令内容,大致有两重意思。一是用人不必计较出身、门第,只要有才干、能办事就行。二是用人不必计较德行操守,只要真有治国用兵之术,即使不仁不孝也不要紧。一句话,才能是用人的唯一标准。

关于第一点,基本符合曹操的用人实际,这主要表现在兖州起兵阶段,曹操所倚赖的主要是他本籍沛国谯县亲族诸夏侯、曹,包括任峻、乐进、于禁、李典、吕虔、许褚、典韦、满宠等,以武将为主。这些人多庶族地主出身,在东汉传统社会难遇礼命,而曹操却给了他们驰骋才能的机会。史书称赞曹操“拔出细微,登为牧守者,不可胜数”[ZW(]

《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第54页。

[ZW)]

,主要指这批人。然而,这并不能看作曹操在既定人才政策指导下的用人实践。从曹操的浊流出身和低微的社会地位来说,在起兵创业的初始阶段,只能依靠这批人物,而没有任何其他选择。这只要与袁绍对比,就一目了然了。袁氏“累世崇贵,海内所归”,“五世为相,权之重,势之盛,天下莫得而比焉……天下之人非家吏则门生焉”。[ZW(]

《三国志》卷四六《吴书·孙策传》注引《吴录》,第1106页。

[ZW)]这样的社会地位和影响,自然使得“豪杰既多附绍,且感其家祸,人思为报,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为名”[ZW(]

《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第2376页。

[ZW)]

,其力量在当时天下群雄中无与伦比。而曹操阉宦出身,为清流士大夫所不齿,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因此,在创业之初,他别无选择,只能吸收、依靠那些地位不高、和他有大致相同利益需要的人。而唯才是举令是他完成了北方的统一,成为霸主以后提出的。在起兵之初,曹操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和用人思想,当时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求才令的第二重意思,是不计德行,只重才干,这与曹操的用人实践大相径庭。《三国志·魏书》立魏臣传主91人,可视为曹氏集团的主要人物。其中称得上品行不端的,从现存史料看,只有郭嘉、戏志才、杜畿三人。《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彧别传》:“取士不以一揆,戏志才、郭嘉有负俗之讥,杜畿简傲少文,皆以智策举之,终各显名。”[ZW(]

《三国志》卷一○《魏书·荀彧传》注引《彧别传》,第318页。

[ZW)]

戏志才为何有负俗之讥,史无明文。郭嘉则因“不治行检”,名士陈群常在曹操面前指斥他。然而,究竟如何“不治行检”,亦无明文,大概是轻视世俗不拘小节,而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类。总之,“有负俗之讥”也好,“简傲少文”也好,都不算大节有亏。曹操在天下纷争之际度外用之,并无特别过人之处。汉末群雄,如袁绍、孙权、刘备部属中,都有不少这样的人才。何况,儒家传统的用人思想,本来就不求全责备,允许贤人有过失。《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穆公)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ZW(]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00—501页。

[ZW)]

《论语·子路》:“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ZW(]

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一六,清同治刻本。

[ZW)]

可见先秦君主也好,士人也好,评价人才,并不拘泥于某些僵死的教条。对于先仕公子纠,桓公杀公子纠后又相于桓公,因此负不仁不义恶名的管仲,孔子给予了极高评价:“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ZW(]

《论语正义》卷一七,清同治刻本。

[ZW)]

孔子这种评价历史人物的方法,对曹操求才令的出台,显然是最有力的经典依据。

曹氏集团中真正称得上有才无德的少之又少,而才德兼茂、智行并高的却比比皆是,从中不难看出曹操在用人上的实际态度。荀彧固然是曹操良、平之流的谋士,同时又是士大夫的领袖。他之所以能为曹操引来许多名重天下的僚佐,除了才干,还在于其人格魅力。《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彧别传》:“彧德行周备,非正道不用心,名重天下,莫不以为仪表,海内英隽咸宗焉。”名臣钟繇甚至认为“颜子既没,能备九德,不贰其过,唯荀彧然”[ZW(]

《三国志》卷一○,第318页。

[ZW)]

。正因为荀彧出身高门,德行为天下仪表,海内所宗,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和号召力,招来荀攸、钟繇、陈群、司马懿、郗虑、华歆、王朗、荀悦、辛毗等世族名士,使曹操麾下出现“谋臣如雨”的盛况。曹操曾上《请爵荀彧表》,称彧“积德累行,少长无悔,遭世纷扰,怀忠念治”[ZW(]

《三国志》卷一○《魏书·荀彧传》注引《彧别传》,第315页。

[ZW)]

,对其德行极表赞赏。物以类聚,荀彧负责选举,所引人才,大多数是德充才茂的。其从子荀攸,也是曹操的重要谋士,随军征伐,“常谋谟帷幄”。曹操上表献帝为之请封说:“军师荀攸,自初佐臣,无征不从,前后克敌,皆攸之谋也。”[ZW(]

《三国志》卷一○《魏书·荀攸传》,第324页。

[ZW)]

这是表彰他才高功巨。荀攸死后,曹操又在《悼荀攸令》中说:“荀公达真贤人也,所谓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孔子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公达即其人也。”[ZW(]

《三国志》卷一○《魏书·荀攸传》注引《魏书》,第325页。

[ZW)]

这是赞美他德行卓越。曹操另一重要谋士郭嘉,虽有“负俗之讥”,可曹操在《请追赠郭嘉封邑表》中称他“立身著行,称成乡邦。与臣参事,尽节为国,忠良渊淑”[ZW(]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933页。

[ZW)]

。可见,郭嘉即使真有“负俗之讥”,也是无伤大雅的微瑕,其本质是“尽节为国,忠良渊淑”,因而仍是值得褒赏的。刘表之子琮,举荆州降,使曹操兵不血刃就铲平了袁绍阵营的最后势力,其功不小,所以被曹操任为青州刺史、封列侯。操又上《表刘琮令》说:“青州刺史琮,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忽三军之众,笃中正之体,敦令名之誉。上耀先君之遗尘,下图不朽之余祚。鲍永之弃并州,窦融之离五郡,未足以喻也。虽封列侯一州之位,犹恨此宠未副其人。而比有笺求还州,监史虽尊,秩禄未优。今听所执,表琮为谏议大夫,参同军事。”[ZW(]

《三国志》卷六《魏书·刘表传》注引《魏武故事》,第215页。

[ZW)]

仍是从品行着眼,褒扬他的投诚之功。章表之类行政文书,最能标明政策之所在。曹操上表褒功,每每论及德行节操,足见其人才政策,绝非不重德只重才的。

建安十三年,曹操为丞相,荀彧被征为汉献帝的侍中和尚书令。曹操就把选举人才的事,交付相府东曹,任命毛玠、崔琰为东曹掾,负责选举。选官是重要而敏感的位置,体现着执政者的行政意图,引导着社会舆论和风气。《三国志·魏书·崔琰传》:“太祖为丞相,琰复为东西曹掾属征事。初授东曹时,教曰:‘君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者已。故授东曹,往践厥职。’”[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崔琰传》,第368页。

[ZW)]

可见,崔琰之得任选官,完全因为他正直清高,可以厉俗率时。崔、毛二人任职期间,也确实深切领会并很好完成了曹操所寄予的政治使命。《三国志·魏书·邴原传》:“崔琰为东曹掾,记让曰:‘征事邴原、议朗张范,皆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清静足以厉俗,贞固足以干事,所谓龙翰凤翼,国之重宝。举而用之,不仁者远。’”[ZW(]

《三国志》卷一一《魏书·陃原传》,第351页。

[ZW)]

举懿德而令不仁者远,正是曹操对选官的期望。《三国志·魏书·毛玠传》曰:

太祖为司空丞相,玠尝为东曹掾,与崔琰并典选举。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太祖叹曰:“用人如此,使天下自治,吾复何为哉!”[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毛玠传》,第375页。

[ZW)]

同卷注引《先贤行状》曰:

玠雅亮公正,在官清恪。其典选举,拔贞实,斥华伪,进逊行,抑阿党。诸宰官治民功绩不著而私财丰足者,皆免黜停废,久不选用。于时四海翕然,莫不励行……人拟壶飧之洁,家象濯缨之操,贵者无秽欲之累,贱者绝奸货之求,吏洁于上,俗移乎下,民到于今称之。[ZW(]

同上。

[ZW)]

崔、毛共典选举,事在建安十三年之后。由于他们举用清正之士,以俭率人,转移一时风气,使曹操的丞相府在河北开创了一个“治平尚德行”的文治局面。曹操对此赞叹不已,极力支持他们的铨选工作。《三国志·魏书·毛玠传》载:“大军还邺,议所并省。玠请谒不行,时人惮之,咸欲省东曹。乃共白曰:‘旧西曹为上,东曹为次,宜省东曹。’太祖知其情,令曰:‘日出于东,月盛于东,凡人言方,亦复先东,何以省东曹?’遂省西曹。”[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毛玠传》,第375页。

[ZW)]

毛玠典选举,因清恪坚贞而招致怨恨排挤。曹操令中不容置疑的态度,表现出对东曹选官的充分信任和全力支持,甚至矫枉过正,出现了重德轻才的倾向。同卷又载:“琰尝荐巨鹿杨训,虽才好不足,而清贞守道,太祖即礼辟之。”[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崔琰传》,第369页。

[ZW)]

即使这是个别现象,它至少说明,曹操选人,是非常重视德行的,绝不像他自己所说,凡“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一概录用的。

曹操重视德行,还可从立嗣问题上看出来。由于关系到权力的继承、事业的兴衰和社稷的安危,一般的君主,除非特别昏庸,对这个问题总是慎之又慎。曹操长子早卒,依封建纲常,立次子丕为太子,本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曹植以文才得宠,“几为太子者数矣”[ZW(]

《三国志》卷一九《魏书·陈思王传》,第557页。

[ZW)]

,使问题复杂化了。建安十六年,曹操诸子高选官属。曹丕欲辟邯郸淳为文学官属,“会临淄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诣植”[ZW(]

《三国志》卷二一《魏书·邯郸淳传》注引《魏略》,第603页。

[ZW)]

;邢颙“少秉高节,玄静澹泊”,素有“德行堂堂邢子昂”的美誉,是天下清议所激赏的德行之士,曹操对他颇为倚重,曾特意出令说:“侯家吏,宜得渊深法度如邢颙辈。”[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邢颙传》,第383页。

[ZW)]

遂以为曹植家丞。可见,在立嗣斗争之初,曹植占有很大优势。可是,由于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ZW(]

《三国志》卷一九《魏书·陈思王传》,第557页。

[ZW)]

,他的心腹党羽杨修、丁氏兄弟等,也多是与他气类相投的才子,行为放达,不拘礼法,不能起到严师诤友的辅弼作用,这自然会使他越来越陷于被动。本来,曹操以邢颙为曹植家丞,是抱着很大期望的,而“颙防闲以礼,无所屈挠,由是不合”[ZW(]

《三国志》卷一二《魏书·邢颙传》,第383页。

[ZW)]

。刘桢、司马孚等多有劝谏,可曹植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知问题的严重性。结果,曹植在舆论上就失去了当时许多德行卓异、清介刚正之士的支持。当曹操私下向部属征求立嗣问题的意见时,并非曹丕同党的崔琰、毛玠、邢颙等以德行著称的士人(其中崔琰还是曹植妻子的叔父)都不约而同地倒向曹丕,从而使再三狐疑的曹操清醒起来。再加上“司马门事件”发生,使曹操充分认识到曹植性格中放纵任性、不拘礼法、不堪持重的一面,从此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任。立嗣之争以曹植的失败告终。并不是说曹植砺德修行、恪守礼法就一定能成功,但他任性放达的行为促成、加速了他的失败,则是显而易见的。

从曹操一生的政治实践可以看出,“唯才是举”并非他的人才思想和用人政策。曹操固然重视实际才干,但不管在拨乱之时还是治平之时,他都丝毫没有轻视德行。曹操集团中品行不端者寥寥无几,而德充才茂者比比皆是。在曹操事业的后期,也就是治平时期,甚至出现了重德轻才的倾向。可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曹操却频频颁发求才令,宣扬“唯才是举”的思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卫广来在《求才令与汉魏禅代》中认为,求才三令颁布在建安十五年之后,此时曹操已放弃武力征伐,在北方转入文治阶段,这与他“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的政治方略和人才思想不吻合,唯才是举令不是为了完成统一而提出的。曹操的佐命人才也在建安十三年以前全部到位,求才令颁布后,实际上没有吸收到新的人才。也就是说,求才三令与曹操选拔人才的实际活动并无关系。三令的出台,实际上是曹操建国绍汉的政治方略。建安十五年的唯才是举令,目的是摧毁二十等爵制,突破“非刘氏不王”的国体原则,开建五等,以便曹操封公独立建国,从而以让贤的方式完成汉魏皇权转移的历史任务。建安十八年曹魏建国后,北方政府出现魏官、汉官两个系统,发生了官员魏官化的问题。建安十九年举偏短之士令中,所举陈平、苏秦皆为反复之人,目的是解除部属舍汉归魏的名节顾虑。曹操部属多具东汉古文经学派通变的特点,对此易于接受。此令在这一脉络上承前启后,而三令都具有董昭所说“定人”的意义。汉魏皇权禅代,正是在求才三令的政治引导下通过和平过渡的让贤方式完成的。[ZW(]

《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

[ZW)]卫先生的结论是否可靠,自然有待于继续探讨。然而,它至少可以进一步说明,唯才是举不是曹操的用人政策。曹操选人,始终是德才并重的。在人才思想上,曹操没有突破儒家传统,而只是对汉代名德选举造成的种种弊端,如以族取人、名实不符、虚伪矫饰等的反正。把“唯才是举”视为曹操对传统儒学的叛逆、对世家大族的排斥和打击,显然是不符合史实的。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