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一
文学名著与区域文化发展,这样的研讨主题,在中国台湾恐怕绝不会出现,在世界上或许也是十分罕见的。尤其是所谓区域文化发展,除了一般的文化意涵之外,更有着重经济发展的意义,大部分文学研究者对此话题皆十分陌生。但在大陆,这可是个热门且重要的题目,很有现实意义。
中国大陆之所以会对这个题目深感兴趣,且实际在这个题目所显示的思路下操办了无数的文化与经济活动,原因之一是在大一统政治文化格局中,仍有寻找次级文化认同的需要。
人的次级文化身份,可从血统,例如汉、满、蒙、回、藏、苗、彝、羌、客家等种属身份上取得;也可以从地域关系上获得,如湖南人谈湖湘文化、山东人谈齐鲁文化、四川人谈巴蜀文化、江苏人谈吴楚文化等等。中国虽然统一良久,但地域及种属的自然畛域并未因而消失,人仍有这些次级身份认同需要满足。中国社会的阶级意识又尚不稳定,故较少人会从阶级身份上来区分人我,较常见的乃是这类自然血缘地缘之身份切割。各地热衷谈区域文化,正缘于此。
二、这种自然身份区分,又因中国大陆目前的区域竞争而加剧,各地人都在想怎样利用这些族属或地缘条件,来为自己的发展加分,并更大地跟别人区别开来。前一理由是指人的自然需求,这个理由是指时代之激扬,使人的自然区分转而成为积极的促进竞争力元素。
三、竞争的态势又是什么呢?就是中国大陆社会上一般人所理解的现代化建设,即都会化、工商业化,以经济成长、现代化建设为“发展”的同义词。全国各省都在竞争发展,那么可竞争之优势条件又在哪儿呢?大抵不从自然环境上找,就得从人文历史社会因素上看,如何以本地区文化上的优势促进发展,就成了大家共同的思路。
四、本地区的文化优势又该怎么找呢?一是找名人。名人,大家都知道,都崇敬,便会对该地产生移情作用或价值认同感,道理跟商业产品要找名人代言一样。另一方法就是找名著,名著大家都看过或听过,可以发挥相同的效果。
当然,如果实在没有名著可资凭借,仍可以依托名著造出这种效果。例如北京本来颇以恭王府为《红楼梦》大观园之原址,许多地方也依托而开发红楼宴。但后来恭王府为大观园旧址之说势力渐衰,北京便索性另建了一处名为“大观园”的旅游景点。而恭王府现在则因有关和珅的戏越演越盛,亦不再说大观园遗事,而改说该府与和珅的关系了。另,无锡本来与《水浒》《三国》都没有关系,但因中央电视台曾在无锡太湖滨搭景拍戏,于是戏拍完后其地便辟为三国城、水浒城,现已成为五A级景区了。这都是“文学名著与区域文化发展”的实例。这类例子,在大陆可谓俯拾皆是。
北大中文学刊(2011)如何以文学名著促进区域发展?
连云港的例子,是利用《西游记》。过去曾召开过“名人名著与连云港暨花果山旅游资源开发研讨会”、办过“中国西游记旅游文化节”等各种活动。又把历史上的云台山径称为花果山,并注册了世界猴文化之乡、中国猴文化之都等三十个系列商标,近年在“做足《西游记》的文章”方面,力道甚大,令人印象深刻。旅游经济带或结合著港市发展,亦为该市之战略规划。
二
但要讨论文学名著在区域经济、社会、文化发展中的作用,十分困难,有许多情况不可一概而论。不过,似乎也有些通性可相比拟,因此底下我先讲一个事例。
凡中国人无不知有少林寺。但我们所知道的,可能是另一座少林寺,而非处于嵩山少室峰的那一座。例如我们习武的朋友,练洪拳,看电影演方世玉、洪熙官、少林五祖,都说与少林寺有关,谓清朝派兵火烧过少林。这些,可就都不是嵩林少林寺,而是指南少林。
南少林这类传说,有两个来源,一是天地会流传的故事及抄本资料,二是小说《万年青》。
在天地会故事中,少林寺只是明代王室的象征,火焚少林,代表明代灭亡。少林五祖也者,抗清的福王由崧、鲁王以海、唐王聿键与聿粵、桂王由榔也。萧一山《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四载英伦敦不列颠博物馆藏《洪门总图一》说长房在福建、二房在广东、三房在云南、四房在湖广、五房在浙江,正指以上五王的根据地。少林寺既然只是象征,自然无法实指它到底在何处,所以有时说它在山东,有时说在福建,有时说在广东。天地会洪门中闽人最多,徐震《洪门传说索隐》又考证天地会出于台湾,因此少林寺在闽的说法最占势力,但也有说在广东或山东的。其实历史上只有北少林而无南少林,北少林在北京近郊的蓟县盘山上,相对于北少林,嵩山少林应该就是南少林了。可是嵩山少林也从未以南少林自居。
南少林故事所说的福建少林,地址不一,或云在福州府九莲山,或云在福州国龙县、福田县、莆田县、盘龙县等等。但除了这些传说或小说之外,并无更进一步的资料足供考论。上述地名,大抵也都属附会或讹误。根本无此地名,更不用说有什么遗迹史料可考了。故而史学界向来认为并无南少林,小说以及由之衍生出来的种种戏剧电影电视,乃至拳派均不足据。
但福建人可不死心,他们拿着这样一个好题目,舍不得丟掉,故而到处在寻找南少林的遗址。
上穷碧落下黄泉,久而久之也不可能毫无所获。泉州等地已经有了好几座新建或重修的寺院,都叫南少林;也有好多武校称为南少林。莆田、闽侯、罗源、长乐等地更都有人宣称他们证明了南少林原先就在他们家乡。福清市尤为积极。
福清就在莆田旁边。1993年该市侨办所编刊物《金融乡音》刊了刘佩铸《福清也有少林寺》一文,引起该市各界之寻找少林热。接着陆续找到一些宋明方志资料上提及古代是有一座少林寺,于是寻到有一个少林村的地方,开始进行“考古”。逐步发现刻有“少林院沙门”等字样的桥板、石础、石盂等,再来便成立少林风景区、少林寺研究会,重建少林寺,制定少林村迁村方案等等,态度积极,行动迅速。同时出版《福清少林寺》以为宣传。
但是,在少林村发现从前那儿曾有一座少林院,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且不说少林院是否就是少林寺,建在少林村的寺院名为少林,岂不也是极为寻常的事吗?披经籍、考遗址,发现此处千余年前曾有一寺,当然也不坏。可是这座少林院或少林寺就是南少林吗?它与清初的那座南少林又有什么关系?
迄今为止,所有发现了的所谓南少林遗址,都不可信,而且我认为考古气力用错了地方。为什么呢?天下同名之寺院庵堂极多,不能因同名而牵合,一也。南少林之说,清朝以前,不见经传,二也。小说讲述故事,是否必为实事,大可斟酌,三也。寻找南少林,工程诚然浩大,但或许也会像上海北京南京各地都在进行的寻找大观园工作一样。除了在《红楼梦》里以外,哪里还有一座大观园呢?
由南少林的例子,我们就可发现:借由小说、传说之挖掘考证,坐实某地即是小说故事之发祥地,因而利用大众对小说故事之熟悉与好奇,来带动地方发展,是大陆近年许多地方不约而同的发展模式。南少林的武术产业,规模虽然比不上嵩山少林(河南登封地区的经济与社会建设,几乎全是靠少林寺带动的),但福清等地,若非借由南少林故事,谁会注意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呢?这就可见利用小说戏剧来发展地方的效用了。
可是,对小说或传说故事的挖掘考证,大抵也都存在着如“寻找南少林”般的问题,是拿着结论去找证据。然后根据这些根本没证据力的东西,来坐实说某处即小说故事之发生地或发祥地。这样的“调查”及“考证”,在学术上是站不住脚的。
地方型的文史工作者,一般较缺乏基本学术训练,又往往因热爱乡土,以致心有成见,非发牛劲要证成该名人名著皆由我处所产不可。地方政界主事者,更是站在发展地方的角度看事情,故均不爱听学界泼冷水的话。所以通常就依据这些所谓考证、调研,大张旗鼓地建设起来。
其结果就是地方上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并借传说故事、小说内容搞了一大堆建设。外界则背议腹诽,甚或当成笑话来说。
这些议论跟嘲讽,本地人可能晓得,但大部分并不清楚。因为中国人的人情社会,谁也不会不识相,当着国王的面,说那件新衣是假的。即或皮里阳秋,本地人心有萦注,常也听不出来,还以为是夸赏呢!同时,学界也明白,这些考证与建设,旨在赚钱,一般民众又不清楚情况,无非冲着故事来满足玩心,故亦不必太过认真,挡人财路。而纵使学界期期以为不可,想要挡,又挡得住吗?利之所趋,能不让地方发展吗?许多地方,穷山恶水,又乏资源,不靠炒作小说故事,凭什么发展?这样的现实,亦足以使学界钳口,任凭地方去糊弄。
三
连云港的问题,比南少林更严重。南少林在莆田、福清一带,毕竟还是小说及传说本已有之的记载,连云港自称为孙悟空的老家,则无中生有,毫无根据。唯一的依据,只是毛泽东的一个说法详刘宣明等《毛泽东与花果山》,收入《名人名著与连云港研讨会论文集》, 2002年9月,江苏省连云港市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出版。。
但毛泽东的评价是有争议的。对海外华人游客来说,根据毛泽东之言进行调研,然后“证实了云台山上确有花果山、水帘洞、南天门……”,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毛泽东说孙悟空的老家就在连云港的云台山上。但《西游记》是小说,孙悟空是小创造出来的神话人物,哪能如活人一般有出生地?此语是脱离文学常识的。勉强说,只能说小说所创造的这个人物及出生地有个作者创作的原型或模特儿。
可是《西游记》小说是由《唐三藏取经诗话》衍来。《诗话》里就已经有了陪着唐僧去取经的孙行者;齐天大圣之名,则早见于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元末《西游记平话》中亦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之语。故鲁迅云:“元杂剧《西游记》,其中收孙悟空加戒箍,沙僧、猪八戒、红孩儿、铁扇公主等皆已见。似取经故事,自唐宋以至宋元,乃渐渐演成神异,且能有条贯。”另参龚鹏程《鲁迅对中国小说史的诠释个案研究》,收入《近代思潮与人物》,中华书局,2007年。
整个西游故事,乃至孙悟空等人物,既然是早就有了,由唐宋逐渐衍来,现在却拿着明朝吴承恩所作的《西游记》,说他就是以他生活的淮泗一带山水为原型,创造了花果山孙悟空唐僧等等,岂非无稽?创造权本不在他手上,早年创造了这个故事及人物的人,则皆与连云港地区无关。
正因孙悟空在小说中出世甚早,故学界论其来历,不是上溯古代水怪巫支祈故事,就是说它是以印度猴王哈奴曼为原型。目前且以哈奴曼说较占优势。而不论巫支祈和哈奴曼,都跟云台山无关,是可以肯定的。
若谓孙悟空虽然早有来历,但到了吴承恩笔下,依其生活经验,才把孙悟空写成现在《西游记》这个样子,当然也勉强可说。但今本《西游记》小说写的孙悟空,不是唐土所在之南瞻部洲人士,乃另一洲(东胜神洲)上所产石猴,属地辽远,绝不相蒙。而连云港有些朋友偏要说东胜神洲的花果山就在连云港的云台山上,岂非更是张飞大战岳飞,无端捉至一处厮杀?
再者,说来说去,大抵只是依“吴承恩‘先世涟水人’,长期生活在淮安”这个地缘关系,去揣想他写作时会把熟悉的海州人物写入书中。可是海州虽属淮安府,有什么证据说他到过海州且对海州有偌深之感情呢?他有些海州友人、他的遗著在海州发现、他的诗中讲到过海上有蓬莱瀛洲,这些,能证明吗?
其实,不要说吴只是淮安人,就算证明吴是海州人,生在海州、葬在海州、《西游记》也写于海州,他对海州更有无比的热爱,又有什么用呢?《西游记》这本小说到底是不是吴承恩作的,目前都还不敢说吶!
所有明代刊本和所有与刊印《西游记》有关的人,都不知道本书作者究竟是谁。明清间谈到这本书,则所有人均谓为丘处机作。只有丁晏《石亭记事续编》、阮葵生《茶馀客语》根据《淮安府志》推测它的作者也可能是吴承恩。后来胡适作考证、鲁迅写《小说史略》才采此说法,视为定论。
可是,到现在为止,“吴承恩作《西游记》”这个猜测,除了《淮安府志·淮贤大目》上:“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这几个字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或增加的证据。这不仅是单文孤证,而且中国书里称为《西游记》的太多了,这里又没有注明该书的性质、内容、卷帙,何能武断地说它就一定是讲唐僧故事的百回本《西游记》?相反,明人黄虞稷写的《千顷堂书目》是把吴承恩《西游记》放在史部舆地类里的,属于一般游记性质,未放入小说家类。
这样的反证,虽未必能遽然否定吴氏写过《西游记》小说,但明白人都晓得要硬口说吴氏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小说《西游记》作者,乃是极为牵强的。目前学界新的趋势,亦是存疑,或大体否定之,另回到以丘处机为线索的旧说去,重勘五圣(唐僧、悟空、悟能、悟净、龙马)和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关系,觉得不仅较能解释小说中诸多问题,更符合明清人读《西游》之阅读经验,理趣也较胜另详龚鹏程《改写本西游记跋》,收入《中国小说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我们当然不必完全剥夺吴承恩的作者候选人资格,但把许多推论放在“吴承恩是《西游记》小说的作者”这个不稳固的基础上,乃是在沙上建七宝楼台,随时会拆碎下来,不成片断。
四
对于花果山景区,或连云港以小说名著《西游记》来发展地区经济文化的办法,说了那么多煞风景的话,我很担心会被驱逐出境或遭乱棒打晕。但我的本意,并非以此来嘲笑连云港,而是想指出向上一路,帮帮连云港。
因为,以名著来发展区域文化,如本文第一节所述,在现今大陆社会有实际存在的逻辑和需要。既然有存在的原因和需求,那进一步就该谈如何发展的问题。
寻找南少林或孙猴子老家,之所以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令人笑话,关键在于把历史事实和文学阅读混为一谈,然后又把小说考证和文化产业混为一谈。
人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是进入作品所构造的想象性世界中,或神怪玄幻,或骑士游侠,或英雄美人,或侦探猎奇。那个世界之时空关系、人际伦理、行为法则,均与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两样。我们阅读时的喜悦,即在于进入这个虚拟的时空去体会另一种人生经验。这是文学作品及阅读的本相。
因此,文学阅读最忌讳的就是把书中人、事、物,跟书外现实世界一一对应起来,说书中某人即世上之某某,书中某地即世上之某处。胡适曾批评蔡元培《石头记索隐》是笨猜谜,这些索隐,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红楼》为人情小说,尚且不宜如此,何况神魔小说超玄入幻、飞天遁地,焉能凿指泥看?说书中有花果山,该山必即世上某一处之某山,不是NFEFD痴吗?说小说中有某事某景,必即世上之某事某景,或至少须有一“原型”,否则作家即创造不出,也是根本不懂文学为何物的话。
其实,要发展地方,不需如此牵扯。花果山景区,不宜再以孙悟空老家来宣传,而应改以主题公园来定位。外国有以卡通漫画世界为内容的迪士尼乐园,我国亦自可有以西游神奇故事为内容的主题公园。花果山作为主题公园,便完全没有上述把文学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混为一谈之弊,而更可让人在此中恣其想象,重温人们在阅读《西游记》时的感受。不再“征实”而尽情于“务虚”,反而更能达到精神上的满足。
这个定位上的调整,并不像表面上看来如此简单,让我从连云港总体发展的角度来做进一步的说明。
五
连云港自来在我国对外口岸中地位不高,虽在康熙年间曾开放海禁,乾隆以后即关闭。第一位对连云港情有独钟的是孙中山先生,曾两次访问海州,并在《建国方略》、《实业计划》中列为沿海计划建设的卅一个港口中的第五位东方大港。近年,由于欧亚大陆桥形成,连云港更具有东端桥头堡的地位,愈形重要,城市发展也逐渐加速,具体战略规划是一桥、二区、三外、四个国际。一桥指大陆桥;二区指开发园区和经济特区;三外指外资、外贸、外经;四个国际,指要把连云港建设成国际枢纽港、国际商务中心、国际大都市、开辟国际通道。看来气象万千,规模闳远。
但究其实质,一桥固然已经搭成,两区的经济特区就还谈不上。争取连云港成为自由港区、保税区、保税物流园区,迄今都还没成功,目前只是个加工出口区而已。因此国际大都市、商务中心云云,自然也还只能想象。
连云港争取成为自由港区未遂,可能与国家对连云港的定位有关,据大陆计委《新欧亚大陆桥区域综合运输和交通网络目标》之规划,连云港只是“以集装箱泊位为重点,基本形成陆桥过境国际集装箱运输主枢纽港”,这与国际商务中心、大都市之自我期许,落差甚大。
而连云港虽以港为市名,但不幸它的港又是缺乏竞争力的。因为不是深水港,只有一个十万吨的泊位,在沿海大港中情况属于较劣者。十米深海线都在离岸十公里左右,故其国际大港之动能有限。何况开放政策比上海、青岛等港口城市滞后甚多,港口服务也不到位,腹地经济又发展缓慢,整个苏北地区皆落后于苏南鲁西。故在近年上海开发洋山港,宁波建深水大港,天津、青岛、大连争建北方航运中心之际,连云港深受挤压,甚至落后舟山、福州、营口、日照、厦门越来越多,可能不久就要被湛江、烟台、温州赶上。1995至2005的十年间,连云港在沿海城市中的排序倒退了六位,而且还在继续倒退中,情势十分不乐观连云港港口功能开发、服务、开放度均不到位;港市分离;港口发展缺乏城市依托;港口产业与城市产业缺乏关联。见古龙高《连云港市对外开放“一、二、三、四”战略的回顾与思考》。连云港在区域发展中处于劣势,经济腹地支持能力弱、自身内生力不强。见古龙高、吴有玉、李苗《连云港沿海地区发展的思路与对策》。连云港与其他港市相较之落后状况,见江行舟《大手笔描绘世界级大港蓝图:关于加快连云港港口发展的调查与思考》。均收入《二○○五蓝皮书:连云港市经济社会发展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
发展之劣势并不完全是港口条件决定的,深水港可以另找地方辟建或造人工岛来建,连云港的弱点,恰是人文资源有限且开发不足。高校、科研机构又太少,层次也不高,以致高素质人力资源短缺。近年发展的渔湾宿城山水旅游、海州历史人文旅游、花果山西游文化旅游,虽说力度甚大,但距离以文化资本来振兴城市,实仍有段距离。
六
所谓以文化资本振兴城市,是用以区分19世纪工业时代和20世纪后期至21世纪新时代不同城市发展型态的概念。
19世纪以来,所谓都市建设,皆着重硬体,如道路、交通、水电、通信、住宅区、商业区、工业区之区划。以物资交易、经贸活动、工业生产、技术操作为核心。文化固然也很重要,但并非大城市的核心,只起着补充、调剂或促进经济发展的作用,标帜着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发展的进程。
20世纪后期,对于这种老的城市发展观不断提出质疑批判,认为那种城市实乃水泥丛林及大工厂,缺乏人性,也没文化,新的城市观与发展观应当倒转过来。故199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斯德哥尔摩召开文化政策促进会,提出了《文化政策促进发展行动计划》,强调:“发展,最终要以文化概念来定义。文化的繁荣,是发展的最高目标”,“文化政策是发展政策的最基本组成部分”。
以文化来定义发展,以文化为整个城市发展的核心或主轴,事实上并不是文件或呼吁。该会之所以如此云云,乃是因这早已在欧美成为了事实与趋势。经济、社会、技术、教育的战略,均需与文化轴心紧密结合;信息、知识和内容的创造,早已成为城市经济永续发展的关键。
以纽约为例。纽约艺术联盟出版《文化资本、纽约经济与社会保健的投资》显示:2000年纽约艺术与文化营利组织创造的经济效益88亿美元,非营利组织也创造了57亿,共145亿。提供了13万个工作机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把文化产业视为纽约的核心财富(core asset),所以它的效益不是上述它本身赚了多少钱,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而是对整个城市相关产业、社会生活等各方面形成综合性的影响。这也是传统产业城市和文化经济城市的重要区分。
在欧洲,“城市复兴运动”也推展有年。对于那些传统已经衰落,其社会、经济、环境亦受到破坏的城市,采取一系列方法,在其物质空间、社会、经济、环境各方面全面改善,以再生其经济活力。这些办法,主要是文化基础设施建设、大型庆典活动、文化旅游、体育赛事等文化措施,借此更新城市、创造形象、提升文化。例如西班牙华尔巴鄂的古根汉博物馆,2000年一馆收入即达4.55亿美元,为当地经济之龙头。同时,像雪梨歌剧院赋予雪梨人尽皆知的形象那样,博物馆的建筑也让该地成为国际性城市。
这两类不同的例子,说明了文化可以成为城市的核心,也可以让城市振衰起弊。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则是:在创意经济的时代,文化创意产业在经济活动中会越来越重要,超过传统产业,并全面影响当代商品的供需关系及价格。例如你知道英国1988年最大的单项出口商品是什么吗?答案是跟辣妹(the Spice Girls)相关的产品。也有人认为1996年英国摇滚音乐家之经济贡献超过钢铁工业。霍金斯《创意经济》(The Creatire Economy)一书则指出:创意产业包括了整个在知识产权法保护范围内的专利、版权、商标、设计各个部门经济。而知识产权法的每一形式都有庞大的工业与之相应,有版权的产品(如书籍、电影、电视、音乐)带来的出口收入均超过了汽车、服装等制造业。拥有主意的人越来越比那些使用机器的人、拥有机器的人能量更大另参金元浦《经营文化:大竞争时代的城市博弈》,收入《中国文化产业评论》第三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这里特别要强调文化资本。大陆各地发展经济、招商引资,最大的盲点正是只有资金观念而无资本观念,不知资金只是资本之一环,且是最不重要的一环。除资金外,资本至少还包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结构制度资本。而文化创意产业主要就是靠这些资本去创造出资金和利润来。。
七
换言之,现在已经是一个以文化资本振兴城市且成为经济主要动能的时代。可是在这个新时代,我们的策略又是什么呢?
整个连云港的规划,仍是以老的产业城市为设想的。以运输服务、出口加工、物品交易、劳务输出及机械、化工、食品、服装、物流等传统工业产业为主,甚至还有部分高耗能高污染产业如石化、重工、造纸等。这样的规划思路,虽目的是要打造现代国际化城市、提升传统产业,其实太过传统了。莫说在现代国际城市中不会有地位,就是在国内沿海国际化都市中也不会有竞争力,最终只能成为二级港务加工城市而已。
连云港市的文化产业,也不脱对工业城市的补充、调剂或促进经济发展的工具性作用,并未以文化作为城市发展的核心,且仍有县域文化产业的味道。
所谓县域文化产业,据文选德主编《县域文化初论》云,乃是:“以县域经济为基础,以县情为依据,以开发本地历史文化资源为重点,以建设现代文化为方向,以人民群众为主体,这种特定的文化现象就是县域文化。”见文选德主编《县域文化初论》,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之所以要特别提出这个概念,是因为大陆各地所推展的文化产业,大抵都属于这一类、这一层级,远远达不到西方文化产业研究界所称文化产业的内涵。因为文化产业并不只是拿文化来做生意赚钱。文化产业的内容是知识,以大众传媒及电子网络、数字化信息技术为依托,而以知识产权法所关涉之工业体系为其经济活动。所以文化产业即是内容产业、知识产业,也是创意产业。而大陆现今除北京上海深圳少数几个大城市朝此迈进之外,其他城市大概都谈不上。目前各地做的文化产业,均只能是属于或近于文选德所说的这一型,无以名之,只好称为县域文化产业,用以区别于世界通知的知识经济的文化产业概念另参柏定国、欧阳友叔、李文君《县域文化产业发展问题研究》,收入注五所引书。。
连云港虽是市的建制,但其文化产业无疑是近于县域文化而远于知识经济的。县域文化之基本社会性质是农业,用农村所具有的资源,例如土特产、农村的自然山水、田园生活、宗教礼仪活动、历史古迹、人文风情,拿出来供城里人和外地人外国人休闲、娱乐、消费,便构成县域文化产业之大体样貌。如山西平遥、云南丽江、湖南凤凰、江苏周庄等都属于这一类。连云港的花果山景区、海州古城文化区、孔望山锦屏山历史文化区、金沙滩连岛景区等规划,亦仍属于此类。
可是在这同类文化产业中,连云港能超过桂林、丽江、平遥、周庄、凤凰吗?那些地方特色鲜明、不可再生和复制之资源十分集中,皆远胜于连云港。连云港大概只能跟其他一些小景点去竞争不要跟苏州、杭州、扬州这样的城市比,光是深圳一个华侨城,也许就可运作得比连云港更亮眼。2007年华侨城旅游度假区即被评为五A级景区。详刘平春《华侨城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的战略重点解读》,收入《深圳文化研究》2007第2期,深圳文化研究中心编。。
也就是说,连云港以港市现代化发展而言,是缺乏竞争力的,前景并不被看好。以其文化发展策略来说,也同样缺乏竞争力,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前途。连云港的朋友不要不服气,也不要来跟我争辩,事实就是如此。
八
可是,连云港的文化资源若妥为运用、文化政策若妥为规模,是可以用文化资本振兴这个城市的。
振兴之道,前文已说了三条途径,一是以文化复兴城市,二是发展创意经济,三是以文化为整个城市发展的主轴、核心。这三者是可以结合的。具体放在连云港这个例子上看,结合点就是前面谈了许多的西游文化。
西游文化目前的情况,前文批评已多,基本上是县域文化产业的做法,跟连云港的港市建设也无太大关系。若跳出现有格局,以西游文化来建市,情况就会迥然不同。
花果山景区,从历史性的史迹、考证、附会、依托中走出来,转型为主题公园,如迪士尼一般,营销快乐与神奇体验,只是其中之一端。
而这种西游的快乐奇幻感,必须弥漫于城市中。例如拉斯维加斯是赌城,赌是非正常社会的行为,故其城市设施即要强化这种气氛,让人有超离日常社会现实的感觉。像它的购物中心就是以古罗马集市为主题的。大理石的地板、白色的罗马石柱、仿露天咖啡座、绿树、喷泉,天花板是片大银幕,蓝天白云栩栩如生,偶或暴雨闪电。集市大门口或各入口,每小时还有凯撒大帝和罗马士兵通行,令人仿佛重回古罗马市集。购物中心的商店也配合此一主题,如珠宝店就用卷曲的花纹、罗马数字装潢,挂上金色窗帘。今年澳门推出的威尼斯人酒店,也采此一办法,构建一个幻觉空间,让人沉迷于其中。
号称神奇浪漫的连云港必须要在此多所取鉴,使西游记的“符号型消费”,在这个城市做到极大化,并使《西游》的浪漫、快乐、奋斗精神,扩散成为整个城市的文化气氛,令人像想到巴黎就感觉到那是个浪漫的文化城市那样,想到连云港就也能感觉到它的乐观进取精神。
就这样,还是不够的。巴黎之所以为巴黎,不只是一种文化符号,更有其文化产出,如艺术、服装设计、香水等。连云港的西游文化有何产出功能?
迄今连云港没有《西游记》版本、研究论著、资料库、所有西游人物相关图档、世界《西游记》传播资料、影音改编记录……的资料中心与文献中心,也没有权威学者坐镇。没有权威学报在此出版或编辑,没有世界性西游学术会议,也没有西游文化年展或双年展,没有西游电影、电视、动漫、电子游戏的制作研发基地,没有西游文化的研究机构,没有关于西游文化的版权、专利、设计产业,更没有支持这样文化创意经济的技术教育、人才培训、信息支援、技术交流、法律税务咨询、市场营运、产品开发的配套体制……。这样的所谓文化产业,乃是欠缺知识内核的,怎么可能发展得起来?
总之,以文学名著来开发区域经济非不可行,但要深切认识到文化产业的性质和趋势,旧的思维与做法若不改弦更张,只怕也是没出路的。
(原刊《中国文化》2010年秋季号【总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