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子公寓》
《女子公寓》为“八·一三”后大剧场演出的第一部原创新戏,作者于伶,构思始于1937年春。于伶说,他写此剧的契机,完全是因为演员的比例。当时他所在的光明剧社“有着为数多过男社员的‘光明’之女”——
小凤、蓝兰、夏霞、露明、吴湄诸小姐,或以清萤脆润的道地国语,或以真挚热烈的姿态感情,活了我的人物与对话。在她们的创造中有了生命。于伶:《〈女子公寓〉改版题记》,《女子公寓》,现代戏剧出版社出版,上海国民书店发行,1940年。
最初建议为女演员们编写一部戏的是夏衍,夏与于伶共同拟定了题目。不久,炮火便把人员、剧本都“打得无踪无影”于伶:《〈女子公寓〉改版题记》,《女子公寓》,现代戏剧出版社出版,上海国民书店发行,1940年。了。12月初,重组的青鸟剧社与新光大戏院签订合同,定于阴历除夕之夜作“八·一三”后的首次公演,拟将《女子公寓》作为原创剧与曹禺的《雷雨》、《日出》(许幸之、欧阳予倩导演)同时推出。
到了12月中旬,于伶不得不在几天中赶写出剧本,写出第二幕后即请夏衍过目,夏看后给出了修改意见,并对3、4幕提出设想后离开了上海。
《女子公寓》剧照(资料来源:《剧场艺术》第4、5期,1939年3月20日)
剧情梗概如下:
时间:1936年冬
地点:上海专门出租给单身女子居住的一所女子公寓
女子公寓里有“式样时髦,陈设华丽”的客厅,故事的时间跨度不到一个月,共有两场布景:公寓客厅及某大饭店。
故事围绕着女房东、房东女儿与4个房客展开, 5个青年女子的生活片断加上房东年青时代的回想,再现了6个女人青春生命的一面。
房东赵松韵为了“让妇女有个高尚的生活场所”,开了一所不许男人入内的女子公寓。 然而,女子公寓住的诺拉(娜拉)们却并不见得那么“高尚”,她们“有的走出了家庭,受不住外面的辛苦,就向丈夫认错,又回到家里去了,有的不满这一个,就换一个,有的为找一个好的,就到女子公寓来等机会”。房客除沙霞一人上夜校,投身于为前线、难民募捐等社会公益活动之外,其余3人无一不在利用自己的青春美貌,投靠过或正在或希望投靠有钱有势的 “要人”,出入或向往出入灯红酒绿的饭店、酒店、舞场,希望能过上小公馆生活。住进“女子公寓”只是她们一时的权宜之计,或为向男人或社会证明自己“清白”,或为建立人脉关系,学习交际术而来。围在她们身边的是:高官骆浩川、洋场小开齐维德及从前的军阀、现在的交际家和洋行买办——商人兼政客的“牛大王”。他们有钱有势,玩弄女人于股掌间,玩完就扔,转手又拉来一个更年青的。
四个房客命运的转折掀起了戏的高潮:被抛弃的自杀,正得宠的搬家,中间的彷徨。
最后一幕中,赵松韵眼看着精心呵护的一双儿女就要被污染,焦虑之际,认出了到公寓来行骗的“牛大王”就是十九年前抛弃自己的军阀。当年,该军阀不仅抛弃了她及两个骨肉,还打算对她下毒手,松韵不得不离乡背井,逃到日本避难。数年后,松韵来到上海,起初在闸北开工厂,却毁于日军的炮火,开妇女生产合作社也惨遭失败,最后开了这所女子公寓。
此刻,牛大王竟幡然示悔。松韵不为所动,痛斥牛大王。儿子觉悟,追随沙霞去了“老远老远的地方”,女儿也认识到这类人的真相,高呼:“我怕他……不,我恨这样的人!”幕布在松韵的台词“我们来把这公寓好好儿整顿一下,让妇女们有个理想的女子公寓”中落下。
正如当时就有观众指出的,这出戏有着《雷雨》的影子。尽管主题似曾相识,且是“急就”而成,公演后却颇受欢迎,从1938年1月14日至1939年1月18日,共演7次40场。9月,艺华电影公司又将其搬上银幕,号称“国产影坛第一部舞台名剧”。
在当时的环境下,《女子公寓》的成功势在必然。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炮火”,“知识阶级的八、九成均奔赴去内地”日本《兴亚资料(政治编)》第6号,1940年1月。,战火之后,连日常生活都顾不上的上海市民,哪里谈得上娱乐。进入1938年,娱乐圈才渐渐有了起色,但话剧团体仍只有剧艺社一家,因无场地,只能四处见缝插针地作不定期演出。倒是有一处叫“绿宝”的常设小剧场,位于新新公司四楼,班底为原大中华剧场的文明戏团体,用陈旧的形式表演着《花好月圆》、《悔婚》、《石榴裙下》等一类讲述世俗悲欢离合故事的文明戏。
《女子公寓》描写的是现代都市中的“时髦”女性,加之演员多为学生出身,而戏中沙霞的出走又代表了时代潮流,受到年轻人的欢迎是当然的。
2. 《花溅泪》
《花溅泪》的上演,更是一次冒险——为上海剧艺社前途挣扎,为孤岛演剧之一翼的开辟的冒险。于伶:《再给SY——临时再版题记》,《花溅泪》,现代戏剧出版社出版,上海国民书店发行,1940年1月。SY即夏衍。
《花溅泪》剧照(资料来源:《电影》第26期,1939年3月8日)
1939年2月,一个星期二的上午,趁电影休场的空档,在卡尔登当时可以租到的剧场非常少,卡尔登是趁京剧年关封箱的机会设法租到的。试演《花溅泪》,请来了报人、剧人、文化人,四幕戏只演了三幕,就到了电影下午场的时间。但无论请来的电影导演吴永刚还是演员们,都非常认真;《申报》也很支持,连版刊载了作者、导演及主要演员的文章推波助澜。吴永刚将此剧看做“留在孤岛上的电影从业员和戏剧界的朋友们更亲密地携手起来,合作而团结我们的精神,交流而加强我们的力量”吴永刚:《一个希望的实现》,《申报》1939年2月7日。。
2月7日,《申报》打出大广告,以于伶继《女子公寓》后又一部新剧,特邀著名电影导演吴永刚导演,“中国第一场以舞场为背景的舞女大悲剧”为号召。《花溅泪》共演6场,11日结束。
《花溅泪》的“布景是1937年5月至“八·一三”之间的一幅男女舞场生活图”。一、三幕设在大上海舞厅夜花园的一角,二、四幕设在长江舞厅楼上的旅馆房间。主要人物均为舞女:米米、曼丽、丁香、顾小妹。剧情大意是米米被人玩弄,被人欺骗,准备自杀,经丁香耐心说服后觉醒,重新开始生活。
在《花溅泪》的《给SY——用作暂序或残序》中,于伶谈到写作动机:
在烽火已逾三月,求家书兮万金,头虽无簪,搔而见白的心情中,一位担任妇女补习学校功课的小姐,介绍给我几个舞女的姿影。激动我的是第三幕中自杀与第五幕中里战场之夜这两个场景。这是我写《花溅泪》的动机。
……
这是此时此地企求一用的排演台本,是未完成的稿件,是临时用的版本。但愿有朝一日,能把我未吐出的对话,应织入的张本,重新写排出来,让《花溅泪》的骨格一新。……我们能语焉详,痛且快的时候,当不在远了吧!
激动于伶的、也是剧中的高潮——“自杀”与“战场”的场景,表现的都是最极端的生存状态——前者是人生的,后者是人类的。而作者本人与剧艺社此刻的生存状态,也与这两个词相去不远:剧艺社“半数演职员在长长的一年之内,仅仅受领到每人区区17元的‘工作酬劳’;其余的半数呢,义务而又义务之外,还得挖岀被高涨的生活开销压得薄而又薄的腰包来‘代社缓急’”于伶:《上海剧艺社的第一年》,《于伶研究专集》,第65页。!
为剧团生存突围“冒险”的文本中处处凝固着于伶“激动”的词句。剧本的第一页,便印着杜甫脍炙人口的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剧中,米米在歌厅里唱了一首补习学校里的先生编写的《舞女曲》:
姐妹们
认清自己的身份
负起
自己的责任
我们是舞女
自由职业的女性
我们是舞女
中华民国的国民
我们不是没有灵魂
我们不是醉死梦生
天下兴亡的责任
每个人同样有份
舞女→自由职业→国民,歌词通过“自由职业”这一涵盖面广阔而又不确定的城市身份作中间链接,将舞女提升为国民,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传统的表述转变为新的观念——“国家兴亡,舞女有责”,《舞女曲》华丽转身,演变为“国民曲”。第五幕的尾声更将其血肉化:米米做了看护,上前线去抢救伤员,巧遇受伤的恋人——投笔从戎的东北青年。剧终,是一段场景的描写:
(星闪光辉)。
(蛙声)。
(呻吟声)。
(低低的哭声)。
—幕—
完
此时无声胜有声,理想与处境的差异,用“星、光”与“蛙声、哭声”两组象征名词道尽。可惜的是,第五幕在演出时被删去。
公演伊始,主要演员夏霞在报上撰文,特意提醒观众们注意戏中的弦外之音:
我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戏,——是事实,是真实的暴露。……我钦佩他(指于伶) ……他每每的暴露了社会中那些黑暗丑恶的角落,他永远的是为那些被压迫者呐喊呼号,我们都知道他还藏了一肚子没有说出来的话……为了他,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希望他能将话尽量说出的日子快快的来临吧!《关于〈花溅泪〉》,《申报》1939年2月7日。
另一女主角蓝兰也在报上以“给一位舞国里的友人”为题撰文说:
当我在扮演着……米米,听信着卑贱的男子花言巧语而服毒自杀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的哭了!
……
对的,为什么,同样是人,你却要来充当舞女呢? 为什么在这个社会里,舞女要被人玩弄,蹂躏,同时被轻视呢? ……是谁把你的家毁灭了?是谁把你的父兄杀死了? 是谁逼得你,逼得很多姊妹充当舞女? 是谁?
《花溅泪》限于客观环境,不能畅所欲言,但是我所扮演的米米能够影响或觉醒许多在舞国里的姊妹,去怎样度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我想你也将感到庆幸了!同上。
两个演员都在谈戏,强调的却都是戏外“没说出来的话”。 蓝兰采用将“玩弄、蹂躏、轻视” 舞女的 (城市) “人”与“毁家、杀父兄”的(日本)人勾连的策略,一步达到指认“逼我姊妹”之罪魁祸首为侵略者的目的,凸显岀于伶明写舞女辱,暗射国家恨的旨意。其实,于伶的心声已在一曲《舞女曲》中道尽:他是在借米米之身,谈国民责任,借米米之口,唤起国民意识,呼吁国民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