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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此时此地

一、 此时此地·借古喻今(1939年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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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上海》

战后“孤岛”人口增加,资金由四乡流入租界,投机事业的猖獗,使上海引起专为一部分人“饱暖”之余的虚度繁荣和消费事业的增加。但是能适合这种虚度繁荣的人只是因“孤岛”而“飞黄腾达”的特殊阶层。话剧的观众还是在小市民和知识分子中活动。在目前投机操纵,囤积居奇,外汇紧缩,物价飞涨中,一面是“朱门酒肉”,一面是“路有冻尸”的境况里是很难得到一些话剧经常的基本观念的。李宗绍:《一年来孤岛剧运的回顾》,《戏剧与文学》第1卷第1期创刊特大号,1940年1月。

  于伶1939年6月于伶:《夜上海》,上海:剧场艺术社,1939年。文本内容均引自初版。创作的《夜上海》,便是表现上述现实,“第一部以孤岛生活为题材”的话剧,也是上海剧艺社打进爱多亚路浦东大楼内的璇宫剧场,在“孤岛”上作长期职业公演的第一个剧目。朱端钧:《〈夜上海〉新版序》,写于1957年五一节。于伶:《夜上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此版本有删改。此前,璇宫是一所舞厅,主持人吴邦藩与剧艺社签订合同后,改台装座椅修建为话剧场。新剧本、新场地完备后,于伶特地登门造访,请出了“新”导演朱端钧。朱端钧是话剧界的前辈名人,洪深的高足,1931年便导演过琼斯原著、自己改编的《圆谎记》,后来又成功地导演了洪深的《五奎桥》及其他戏。现在,他经营着一家棉纱商社。从朱端钧这次岀山开始,每逢剧艺社遇到困难,于伶都会向他求救。

  公演特刊中,剧艺社宣言:

“人不单是靠面包而生活的”——圣经。

  我们不会忘了“时代”。也不可能忘了我们所处的时代的。人,有“永生”的。可是不能离“时”“空”而“活”。

  固然,此时此地的所谓长期公演,不一定能活得了我们,可是我们要求生——生活在演剧艺术里。

    人不单是靠面包而生活的。

    我们不单为面包而演剧。上海剧艺社开幕特刊的“幕前”。

将“生”与“活”分开,强调“生”超越的一面,是于伶等剧运精英的一贯意识,剧中人物在台词中反复表达了这一思想。

  第一幕 “何处桃园”的开头,描述了“底层人”眼中的上海:

上海,这东方的大都市,大得叫我们这些生活在它的底层的每天劳碌着的人摸不着它的边。可是它是有边的,有华丽热闹的边,也有荒凉冷落的边。

接着,推出了舞台画面:

这儿,是上海的荒凉冷落的一边。…… 舞台面的右方是一列市房的后墙,有低小的后门……左方的小部分是同样的墙。一棵梧桐掩护着后门与窗。空下的部分是进出口,上海人的所谓弄堂门了。可是说进出口或者弄堂门对于今晚都不合适。看吧:铁栅门紧闭着不算,还加一道带刺的铁丝网的架子堵住了口。……远处是仓库之类的大建筑物在炮火中焚烧。

虽说是租界的“荒凉冷落的一边”,但比起另一面“在炮火中焚烧”的火海来,铁栅门无疑就是隔开生死的鬼门关,生离死别的戏就此展开:地方绅士梅岭春领着一家五口从家乡逃到上海,“成了丧家之犬,蜷伏在铁丝网前”。经过一番苦苦哀求,梅岭春甚至拖着长长的白胡须下了跪……终于,后门开了,女儿梅萼辉及梅妻被拉进门内,晚了一步的梅岭春及儿子却被关在了门外。

  第二幕 “劫后灰”通过梅萼辉及梅妻赵贞住进租界弄堂后的生活状况,表现了劫后重生的艰辛:房价飞涨,买米的混乱人群中,居然有人公开抢劫别人手中的钞票。更有甚者,一个买小菜的女人“一篮子菜,打翻地上……双手捧着耳朵,肩头上全是血”,因为她“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被人连皮带肉摘走了”。按剧中人物钱恺之的说法,“炮声把每个人的心理多弄得变态了!”“发国难财”的,“趁火打劫发横财”的,舞场恢复营业,“更邪”的“新兴事业”层出不尽。此幕唯一的亮点是,梅岭春终于与妻女团聚了。

  第三幕“归去也”与前一幕布景相同,不过半年的时间房主已易,赵贞做了二房东。混乱中的人性通过几个具体人物来表现:正面代表人物是梅岭春与梅萼辉,梅萼辉做了小学教师,每天辛辛苦苦地批改作业,对学生充满爱心:“看着这么多的小孩子,像挤在笼子里的小鸡小鸭一样,心上可真不好受。”梅岭春的台词再次点岀了造成灾难的根源:“祖宗,坟墓,祠堂,学校,全完了! 几千年祖宗的经营,几百代子孙的心血,世世代代安居乐业的家乡,就这么一把火,化成一堆瓦砾,一片焦土了! ……浩劫呀,真是(摇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与萼辉结婚不久的钱恺之的朋友孙焕军是一个利欲熏心,一心“发国难财”的代表人物,他卖假国货赚钱买了汽车,并看准了全国丝厂的中心地上海,“一打仗,上海所有的四十四家丝厂,就去了三十几家,总共有的一万零几部丝车,只剩下几百部了”。他选中了“丝价高涨了不知多少倍”的这个行业,鼓动梅岭春投资开丝厂。

  乡下的根发来到上海,报告乡下正在“安民”,日军“常常分点破衣服坏东西给老年人,也常常分一两粒糖给小孩子吃,说是相亲相爱”,梅家的房子靠“陈老爷”讲情保了下来,陈老爷做了官,特意让根发带信来请梅返乡。不过,年轻人都“上梁山”了。

  在种种磨难与刺激下,梅岭春为了儿女的前途,决定只身返乡,拿出埋藏在家乡花园地下窖子的财产到上海来办事业。孙焕军则看准了像他这样有地位的绅士,日本军队是绝不会放过的,一旦梅做了官,得了势,“我们可以利用他的地位,很便宜地收买乡下的丝跟茧子。利用他的关系,在交通运输方面得到便利”。

  第四幕“茫茫夜”,以“前楼”与“后楼”为景,“前楼有屏风,沙发,美人榻,化装桌,收音机,以及漂亮的台灯,烟具和镜框等等装饰品。后楼仅有小铁床,破桌旧椅及破草席各一,壁上和前楼的镜框对照的是一只代替碗柜的碗篮”。

  舞女吴姬住在前楼。她曾是梅家的邻居,一度因舞场停业而屡进当铺,现在境况已转好。幕启时,她“穿着睡衣拖鞋,躺在沙发上看画报和晚报,后楼是周云姑之家,母亲病在床上。周云姑疲倦,忧郁,焦急得没有办法”。

  邻接的空间展开着不同的故事:前楼吴姬打电话与人调情,后楼被房东太太逼房租;吴姬教前来求教的美术学校的高材生冯凤打扮,学做舞女,周云姑为救妈妈和弟弟,用“女性最原始的本钱”出去“卖淫”。

  冯凤的这段台词直接反映了于伶的世界观:

其实生活,生活,“生”与“活”是两件事情。……有许多人虽然“活”在世上,一样的吃饭睡觉穿衣服,可是他们不一定“生”在世上。只是像草木花卉一样的“活”在世上吧(罢)了。另外有许多人,虽然死了,死了几千年几百年,血肉和骨头早就化成空气,变了灰尘了。可是我们还知道他们,认识他们,他们“生”在我们脑子里,生在我们的四周围,所以“生”与“活”的问题,在于“活”着做什么?……比如,我自己吧:我冯凤从今天起是一个舞女了!我是以跳舞为“活”,不是以跳舞为“生”! ……我要“生”,所以才要“活”!

冯凤是为了9口之家,为了让“从打仗之后失业到现在的”的父亲不“跳浜过桥”去 “岀卖灵魂”,做“没有了灵魂的活人”而“跳下海,当舞女”,用“劳力去调换舞客的舞票,用舞票调换钞票,再用钞票去调换柴、米、油、盐、面包”,使一家人“活”下去的。

  第四幕在前后楼两个女人求“活”的挣扎中展开:吴姬与钱恺之狂欢一夜后回家,在报上读到“与小胡子金之助”吃饭的孙焕军中弹受伤的消息;周云姑“跳火坑,上刀山”换得三张钞票后回家,迎接她的却是母亲的死。

  最后一场“星移斗转”中,孙焕军死亡,钱恺之幡然悔过。梅岭春回到上海,精神恍惚,让家人觉得“古怪”。他闭口不谈回乡后的详情,只断断续续地透露岀,长子夫妇已死,他是被李妈的儿子大龙救出的。梅岭春还劝周围逃难来的年轻人回家乡去,“在这儿是熬,回去是锻炼,磨练!”并向家人预告,将“讲许多可悲可愤,可怜可恨,可歌可泣的故事给你们听!” 最后:

岭春 (短衣,健步,踱到天井里,仰天看望星象,嘴里哼着《满江红》的调子)

——幕——(全剧完)1957年版改为:梅岭春告诉大家,他回乡后被日本兵抓去逼着当“维持会长”,埋在地下的财产被抢,房子也被烧。当病得濒死之际,被佣人李妈的儿子大龙救出。接着,拿出标识——写有“N4A”字样的纸条,让大家牢记。李妈(轻声,可是慎重地)补充说:“大龙他们的队伍是新四军!”

  8月4日,《申报》刊出《夜上海》预告,广告词为“乱世男女的悲欢离合,劫后孤岛的声光彩色”;第二天改为“乱世桃园的众生相,劫后孤岛的浮世绘”;6日公演当天,广告篇幅占了第5张版面的三分之一,“超过花溅泪 胜过女子公寓”“四幕大悲剧”赫然醒目,《中美日报》等也刊载了消息。8月13日,租界戒严加紧,观众不便外出于伶:《〈花溅泪〉重演感言(下)》,《申报》1939年9月2日。,戏不得不停演一天。前一天午夜,于伶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案头,一叠《夜上海》的修改稿子上面,躺着几份晚报。……想看,不想看,又想看”——

广告上登着:今晚看《夜上海》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为今晚是……消息里报道:璇宫剧院明天《夜上海》停演一天。因为明天是……

  两个“……”囊括了上海人对“八·一三”的千言万语。于伶表示接受友人们“素材过多和头绪纷繁”、“不是一个完整的剧本,而是一堆题材的搜集与提供”的批评,而对“结束得不够劲,幕闭了,戏好像还没完”的意见,“我更承认。因为这是上海在黑暗中呀”。

  于伶用展望“光明”前途的手法结束了全文:

  在星移斗转之中,茫茫长夜毕竟度过了。接着星移斗转之后到来的天明,还会远么?于伶:《〈夜上海〉小序》,《夜上海》。戏初演一周,9月10日重演一周,尽管被誉为“上海二年来的史诗”《剧艺社重演〈夜上海〉》,《申报》1939年9月13日。,“最优美脚本”李宗绍:《一年来孤岛剧运的回顾》。,但由于“国际风云险恶,上海生活激变,加之秋热加常,以致营业不振”于伶:《〈花溅泪〉重演感言(下)》。,不久,便又不得不重演《花溅泪》来作调剂。吴永刚将此剧改写为电影剧本电影《花溅泪》(于伶编剧,张石川、郑小秋导演,1941年)由金星公司出品。,准备秋后拍摄。

2. 抗战与投降

1938年10月,日本占领广东、武汉。战争进入持久阶段,日本不得不改变对“占领地区”的政策——军事战转为经济战,从军事侵略转向经济建设和经营。日方认为,寻找合作者,建立傀儡政府,由日军进行“内面指导”是最为有效的方法,于是选中了汪精卫。

1938年底,汪精卫脱离重庆国民政府出逃河内,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艳电”,引起全国人民的公愤。翌年5月,汪精卫赴日,与日本直接做卖国交易。8月,在上海秘密召开伪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宣布“反共睦邻”的基本政策。12月,与日本特务机关签订《日华新关系调整纲要》,出卖国家的领土主权。

租界的各家报社、电台,在汪精卫行动的每一关口,都会及时作出报导和反应,其他媒体也发挥各自特长,紧紧追随。例如《杂志》第3卷第4号。于1939年1月16日出版了特辑,强烈谴责“被扬弃了的抗战渣滓”汪精卫特稿《汪精卫论》。及法西斯化的日本政府特稿《日本政府的法西斯化》。另有蒋中正《对近卫声明的驳斥》等文章。。

  1939年6月下旬,《申报》针对日本的最新动态发表了社评4篇——《等于宣战》(20日)就日军封锁天津英租界而评。、《日本为经济而战乎》(26日)、《日本封锁中国海全部》(29日)、《日英之东京谈判》(30日),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谬论作了全面批判,重申抗战宗旨:

战之初,日本谓中国之辽吉黑三省为彼生命线所在,故为争生命线而战;夫以邻国之人民领土富藏为生命线而欲以武力攘为己有,曲宁待言。战之中途,日本谓中国共产党化,彼为铲共而战;夫中国以三民主义立国,虽共产党亦宗奉之,可知共产化之说为诬妄;况邻国主义,于彼何与宗! 日本又谓东亚需新秩序,彼为建树新秩序而战;夫何谓新秩序,曰顺我则生,逆我则亡,以铁鞭奴役异族至于永远不得翻身;建树新秩序即建树主仆关系之谓。

……

唯中国抗战之本质,极为明显;故欲中国之不复战,只须还中国以主权土地行政之完整。唯日本之师出无名,故唯有以战争解决战争;申言之,非任彼胜至不必再战,即使彼败至不能再战而已。若于战争之外,别求解决战争之道,世人殆久已不作是想……《日本为经济而战乎》。

1939年2月16日,《木兰从军》上映,连演83日傅葆石:《双城故事——中国早期电影的文化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3页。,观众30余万《申报》1939年6月13日。,是当年最轰动的电影,掀起了娱乐界“借古喻今”题材的浪涛。6月29日,《申报》头版刊出“木兰牌”香烟广告,木兰马上执弓射箭的英姿占满整个版面。抗战民族女英雄“花木兰”已然成为“此时此地”的标志品牌。

3. 《明末遗恨》

  1939年10月24日,上海剧艺社演出《明末遗恨》,连演33天,计64场《剧场艺术》第2卷第1期,1940年1月。,打破历来话剧演出纪录,一举翻身。

  四幕历史剧《明末遗恨》为阿英(署名魏如晦)所作,原名《碧血花》,由审查机关指定更名。魏如晦:《自叙 海国英雄》,上海:国民书店,1941年。阿英谈到,此戏为“有所为而作也”,两年前,因观看欧阳予倩的改良平剧《桃花扇》后,“忆起《板桥杂记》中,尚有较香君更具积极性之人物……是至死不屈断舌喷血之葛嫩。其激昂慷慨,可歌可泣之史实,颇有成一历史剧之必要”。

   导演吴永刚撰文,概括剧情如下:

纵观全剧,可比作春夏秋冬四季,季候不同,气象各异。第一幕如春风和熙,士大夫之清者浊者,方遨游于秦淮河畔,风月场中……此孙克咸之尚恋恋于此山此水中葛嫩娘也。及后闻扬州城破,史可法殉国,清兵直逼浦口,如雷鸣蛰惊,知夏之将至矣。第二幕如夏日可畏,炎威逼人,写郑芝龙之与清兵相勾结,及后葛嫩娘之请兵……写来如火如荼……第三部写孙克咸与葛嫩娘率所部义兵,苦战数载,虽身陷重围,犹毅然拒蔡如衡之说降,而所部之女兵乡妇马金子等,皆愿慷慨效死,不亏大节,其气萧杀,如秋风之凌厉。第四幕如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中冰雪交加,美娘以刺贼死,嫩娘以嚼舌骂贼而死,孙克咸虽受惨刑,亦以不屈死,如冬季之万物凋零。……孙克咸临死大笑,有“天下有杀不尽的忠义之士”之句。霜雪虽寒,冬至一阳生,万物之生机,固不能为寒威所杀尽,复国之种子犹在萌芽,大地回春,犹能欣欣向荣也。《排演后记》,1940年1月。引自《碧血花》,上海:国民书店,1940年11月再版本,第5—6页。

广告词更是极其激昂:“血泪交流的民族痛史 弱女子骂贼殉节 羞死奸徒 好男儿慷慨就义 愧煞懦夫”;“主人公全部为‘大明朝’ 后来的版本,将“大明朝”改为“中国”。参见《阿英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牺牲”。

 《碧血花》1940年1月出版,11月再版。再版本的开篇,是诗人杨云史及疚斋冒广生(1873—1959),字鹤亭。 作的诗,接着是春蚕及秋蝉作的《叙一》及《叙二》、导演吴永刚的《排演后记》、如晦的《公演前记》、《本事》剧照、四幕舞台布景素描,后面附有《人物考略》、《批评辑要》、《初次公演演职员表》,剧本共169页,前后附录计69页,如实反映岀这部戏当时在上海的轰动情形。

  春蚕的《叙一》认为“戏剧在给人们以‘鉴赏’之外,还应该给人们‘鉴戒’,尤其在此时此地”。这“鉴戒”便是:

明末时代,以一个出身于伎流的女子,都有杀敌报国之志。难道当时的士夫,便没有杀身成仁的,而出于一个女子,便值得表扬吗?这是叫人知道一个女子,一个出身于伎流的女子,尚能深明大义。何况堂堂须眉,自命为士林中人,却不惜奴颜卑膝,降身媚敌,愈见其可耻了。上:唐若青饰葛嫩娘下:第二幕

(资料来源:《碧血花》,上海:国民书店,1940年11月再版本)

  无疑,这是有所指的。

  第三幕中的 “女农民,年二十余”、“嫩娘女兵营领袖”马金花,三天不打仗,就闷得难受。她与不理解自己的战友桂红的一段对话极有针对性:

金子〓……我们是在打清兵! 要不是为着打清兵,我们不会呆在家里吗? 又何必跑出来受这样的苦? 要打掉清兵,又不肯自己动手,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

桂红〓(焦急地) 我不是说不打,可是打,总得要有好处呀! 事情到了现在,眼见得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了,我们又何必打呢?……

……

事情不都摆在眼前吗? 最早,是我们失掉了燕都……后来南京也丢了……不久,清兵就打到了浙江,我们的潞王竟然跑去投降。……照这样看,就是打下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的!

金子〓他妈的,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只有投降吗?

  桂红当然不会主张投降,她只不过灰了心,觉得如无战胜的可能,倒“不如趁早回家去,平平安安地做个老百姓”。金子愤然质问:

金子(再逼一步)〓做个老百姓,做谁的老百姓?

桂红(警觉,说不出话来。)〓……

金子(逼着她)〓桂红,你说,做谁的老百姓?

桂红(被逼得哇的一声哭将出来)〓……

金子(不屑地转过身)〓他妈的,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演员阵容堪称豪华,客串的有电影演员刘琼、裴冲、章志直、严斐、赵恕,“尤难得者,若青离沪三载,恰于此时归来。征尘甫卸,即来相助”魏如晦:《碧血花公演前记》,《申报》1939年10月25日。。唐若青是中国旅行剧团的台柱,有五年多职业演岀经验,为话剧最资深的演员。“八·一三”后,她随中国旅行剧团辗转各地,这次先行回到上海,即以葛嫩娘的形象与上海观众见面。

据当时剧艺社的演员屠光启说,因剧艺社票房不振,公演前,他“心理有点属于‘哀兵上阵’”,如果再失败,剧艺社将“关门大吉”,而“上海话剧运动也将‘寿终正寝’” 屠光启:《“孤岛”时期的话剧界——四十年影剧回忆之四》,《大成》(香港)第6期,1974年5月。了。

出乎他意外的是,此戏的排练场面便非同寻常,导演要求演员们每排完一幕便扔掉剧本,而唐若青在排完一个段落,第二次复排时,已经扔掉剧本了。其他演员也不甘落后,个个把剧本背得滚瓜烂熟。台词比赛之后,又是演技比赛,全体演员都积极研究角色、深入角色。

  公演造成了强烈的剧场效应,胡导回忆:

(唐若青)不只是她作为秦淮名妓在人物扮相上的妩媚美、舞剑时的巾帼气、戎装杀敌时的英武气,单看她几乎在每一幕每一场,都以比真刀真枪更锐利的唇枪舌剑或斥奸邪或詈权臣,直至被面缚敌寇仍嬉笑怒骂,侃侃而言,大义凛然,正气磅礴!

  观众以暴风雨般的掌声回应舞台。胡导继续说:观众们不单是欣赏“若青女士以她自己的爱国热情溶入‘职业演技’的熟练运用”,“关键的一点应该是剧本本身在‘此时此地’舞台上所昭示的爱国精神,强烈的、现实的爱国精神,当时现实的抗日救国的爱国主义精神! 孤岛上人们的爱国情怀已经憋了两年多了! 当舞台上的孙克咸高吟:‘人生自古谁无死’时,观众心里就和‘他’共同吟出了‘留以丹心照汗青’。当舞台上男男女女仁人志士举兵起义时,观众也感到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几里路之外就是敌寇,孤岛上的人们还是在这不平凡的审美中抒发了自己的爱国情怀!”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100、101页。屠光启也回忆说:“成功因素,主要的是发泄了‘孤岛’上海居民的苦闷,因为局处十里洋场的人们,眼看日军凶暴和汉奸无耻,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泄。”见《“孤岛”时期的话剧界——四十年影剧回忆之四》。

  据屠光启回忆,演岀中还发生了这样一个插曲:一天晚上,前台经理注意到右边第三排第四排全坐满了身穿校服,头带四方角,有同文两个字校帽的同文书院的学生。同文书院1901年成立,1939年升级为大学。该校是一所民办的商学校,战争期间亦有被政治与军方利用的一面。日本上海史研究会:《上海人物志》,东京:东方书店,1997年,第79—81页。是日本人设在上海的学校,跟日本宪兵队、报道部(即情报特务机关)有密切关系。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经理马上到后台来跟剧艺社的人商量是继续演下去,还是退票停演,如果继续演下去,那末所冒的风险很大,可能那些特务学生一冲动,搞些什么鬼把戏——日本的特务什么都做得出的——那台上的演员会受到伤害,甚至可能连累到台下的观众。当时阿英在场,他立刻问全体演员的意思怎么样?阿英说:“安全直接受到威胁的是台上的演员,所以演员有权保护自己而拒绝演出,要是演员们拒绝演出,那末除了退票没有第二条路!”话刚说完,全体演员像商量好似地,异口同声地说:“不退票!”阿英表扬了大家的精神,并说:“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如果因此引起麻烦或任何意外的时候,我一定是站在第一个的人。”接着问戏院,戏院经理也立刻回答“我代表戏院说:不退票!”阿英接着说:“观众怎么样?”戏院经理说,同文书院学生进场时,已有九成观众在场了,他们自己已可以决定是否退票离开。结果是准点开演。到葛嫩娘大骂汉奸的高潮时“台下是静得什么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戏演完了,观众狂呼鼓掌,演员们三番四次地谢幕。“就在观众如狂的鼓掌时,(同文书院的学生)静静地走了。”屠光启:《“孤岛”时期的话剧界——四十年影剧回忆之四》。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们对《明末遗恨》的感想如何,因没有史料,不得而知。实际上,1937年底,日军便派专人到上海开始了“电影工作”参见第五章。。1939年,日本“支那派遣军”报道部负责电影审查工作的辻久一常常去新华公司、艺华公司的摄影现场,参加试映会,将电影方面的最新情报在第一时间传达回日本。晏妮:《战争时期日中电影交涉史》(戦時下の日中映画交渉史),东京:岩波书店,2010年,第50—51页。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日本《新映画》杂志社到上海,与文化方面人员召开座谈会,辻在会上说:“话剧方面有一个戏叫《明末遗恨》……在璇宫演了三十几天,每到高潮处,观众便大声喝彩。非常无聊,总之,让人很不愉快。”《谈上海电影界的现状》,石川俊重、黄随初、小岀孝、山口勋、辻久一等参加,《新映画》(东京)1941年10月号。转引自晏妮:《战争时期日中电影交涉史》,第175 页。辻的感受大概可以代表一般日本观众吧。

  “(《明末遗恨》)震惊了全沪的人士,许多向来与话剧无缘的朋友,纷纷因此破戒。在中国话剧运动史上,本次的献演将占有重要的一页。”桑弧的上面这段话为这部戏在话剧史上准确地定了位。接下来,他指出了演员的优缺点:

唐若青的葛嫩娘,什么都好,只有咬字尖团不分,而且“不分”到堪惊的程度,是一个弊病。……好在若青的优点太多了,人家喜欢赞叹于其卓越的演技之余,是极易忽视这一个小疵的。

  我以为演古装戏最紧要的一点,是不要使演员和他的服装脱离关系,这是说,要巧妙地指挥自己的袍带,使它们构成各项和谐的姿态,却不要弄得拖泥带水,把自己形成一副衣架。统观这次《明末遗恨》里的演员,其姿态最自然生动的,厥有刘琼、徐立两人。刘琼……无疑已成为目下剧坛卓绝的一个演古装戏的能手,他饰的是郑成功,但觉其一举一动,毫不生硬,无论握一把剑或走几步路,都处于最优美的角度;而徐立的郑芝龙也令人非常满意。他随时能用宽大的袍服构成各种各种姿态,来状出郑芝龙的贪婪、固执、颟顸的个性。

刘琼饰郑成功(资料来源:《碧血花》,上海:国民书店,1940年11月再版本)

桑弧还引用另一精通平剧的观众的话,将话剧与京剧作了比较:

信芳的《明末遗恨》是精粹的了,然而一比较今日在璇宫演出的《新明末遗恨》,就知信芳的《明末遗恨》中,有许多情绪想表现而无法现出,或不能发挥尽致,这无关信芳的才能,是为平剧形式的范围所限制住了……

文章最后精辟地总结说,皮黄剧《明末遗恨》的主旨在忠君,而话剧在爱国,“然而忠君与爱国,究竟不能并为一谈”。桑弧:《〈明末遗恨〉及其他》,1939年11月20日。引自赵士荟编著:《影自浮沉——刘琼的影剧生涯》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170—172页。这段话帮助观众与传统戏中的“忠”的意识划清界限,建构起现代的爱国观。好剧本、好演员,再加上好观众,可谓相得益彰。有见地的、及时的剧评,是帮助话剧及普通观众提高水准的一个重要因素。

  曾为周信芳创作《香妃》而名噪海上的梯公激动地欢呼:

此时此地,居然看到这样的东西,怎不叫人又惊又喜?睡在枕上,再也入不了梦,身上一阵阵的发热,当嫩娘喷出口内的血的时候,我周身的血,也已如一□(原文不明)沸水,直到此刻,还不曾宁静。

    我爱嫩娘,我爱美娘,我更爱马金子……

我们可以作孙克咸,可以作葛嫩娘,最低也可以作一个马金子。

我谨以至高无上的敬意,致给上海剧艺社全体先生女士们。我敬以奋激的热诚,向全上海仕女推荐这部万万不可不看的杰构。我更希望皮黄批评家,破例去看一次话剧《明末遗恨》,在音韵,腔调,身段,字眼以外,另外发掘一点新的萌芽,好好地带回去播散在皮黄的园地里。梯公:《推荐新明末遗恨》,《申报》1939年11月7日。

梯公原名胡治藩(笔名梯维),《香妃》轰动之后,旋即在1938年底创作了剧本《文天祥》交周信芳,但遭租界当局封杀,未能上演。看到这部戏,自然会欢欣鼓舞了。

  不久,京剧名角周信芳、金素雯与文人胡梯维、桑弧、唐大郎一道,准备玩一次票,排演话剧《葛嫩娘——新明末遗恨》,因故未果胡思华:《大人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6页。,后来他们在卡尔登演出了一场《雷雨》1940年1月23日。参见后附年表。,留下一段佳话。

  《明末遗恨》后,剧艺社将在璇宫演出半年期间的结欠全部还清,还积了一点余款,作为迁入新剧场的演出费用,挣得了“面包”,更为今后长期生存打好了基础——“在孤岛上争得(了)相当的基本观众”顾仲彝:《十年来的上海话剧运动1937年—1947年》,第14—15页。。

  舞台的成功引起了电影公司的注意,张善琨立即决定将该戏搬上银幕,更名《葛嫩娘殉国》,亲自出马导演。华:《〈明末遗恨〉上银幕 更名〈葛嫩娘殉国〉》,《申报》1939年11月30日。1939年12月31日,“40年巨片” 《葛嫩娘》(顾兰君、梅熹领衔,华成出品)在沪光大戏院献映。从1月5日起,每天5场。2月7日,阔别上海三载,不久前回到上海的中国旅行社的演员与电影明星们一起重演了一周《葛嫩娘》(吴永刚导演)。

  12月5日,剧艺社公告第一期公演完毕,于当月21日起改迁辣斐花园剧场开始第二期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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