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在想》

　　1940年，曹禺完成了两部剧本，一部是《蜕变》，送重庆上演，另一部独幕长剧《正在想》寄到上海。这一选择可看到两地在曹禺心中的位置——重庆适合演正剧，上海可以作“实验”。

　　剧本一到上海，便受到了热烈欢迎：7月，刊载于《剧场艺术》(第6、7期合刊)；8月搬上舞台；10月，单行本出版，到1948年，已印行了六版笔者见到的为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6月在上海、重庆发行的第6版。。

　　从演剧史的角度来看，《正在想》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其内容本身，因为它兴起了一个流派。

　　《正在想》由剧艺社演出，广告词便极有诱惑力：“笑痛肚子,不负责任；串演改良平贵回窑，自始至终笑话百出；出一次价钱，看二出名剧，值得，值得。”报上介绍：此剧描写一没落的走江湖班子，因营业惨淡，改行演话剧，以致笑话百出。全剧滑稽梯突，涉笔成趣，是一岀“标准的优秀闹剧”。新影：《正在想》，《申报》1940年8月1日。何为闹剧？闹剧(Farce，热闹加胡闹)又译为趣剧，是喜剧(Comedy)的别支。

　　介绍者以曹禺的熟朋友的口气继续说：“曹君过去发表的作品，均为严肃风貌，而本剧却是剧作家认为最不易下笔的喜剧，故尤为难能可贵。”新影：《正在想》，《申报》1940年8月1日。

　　　公演之际，《申报》又刊登了一篇“书评”进一步导看：

虽然它的结局对于剧中的主人翁是很不利的，但在读者眼光中，这却是一幕十足滑稽的喜剧。说是“滑稽”，似乎还不十分适当，因为它决不是单纯的讨读者大笑的东西，而是间有讽刺意义的作品。例如……“老窝瓜”想卖弄他的“天才”，而被他的儿子“小秃子”揭穿丑态的一段，虽然很可引人一笑，但在这“一笑”之中却很有一番幽默味的。

……

　　(以普通情形而言，喜剧的写作是较写悲剧为难的，因为喜剧不易动人)。但无可否认，《正在想》作者之“费力”得到了相当效果，他不但把主人翁“老窝瓜”和“小甜瓜”写得奕奕如生，就是作为配角的“小红”与“丁老师”，作者也把她们刻划得若有其人，她们的性格和外表，我以为是全剧中作者描摹得最动人最有趣的二个。

　　诚然，《正在想》的剧情没有曹禺从前三部剧本那样的紧巧悲惨壮烈，然而成绩却并不逊于《雷雨》《日出》或是《原野》。徐翊：《曹禺的〈正在想〉》，《申报》1940年8月10日。

　　“自从《正在想》在上海演出后，舆论界中，好评啧啧，曹禺在戏剧界中的声望和地位，无疑是日益增高了”容向：《曹禺论我国话剧的出路》，《申报》1940年8月29日。。首演就已收到如此效果，按理这部戏也会像《雷雨》一样，就此登堂入室，进入曹禺名剧行列。然而战后这部戏却再也没有公演过。在曹禺话剧演出史上，根本没有这部戏的位置。这个现象说明，中华民族有着“严肃”的传统，“喜、笑、幽默”虽然一直存在，却在价值系统中没有名分，即使提及，档次也在等而下之。从《正在想》诞生后七十年受到的冷遇来看，曹禺很有眼光，这个剧本如果不到上海，也许永远只是一叠印着字的纸，无法获得生命。

　　《正在想》按常规演岀了两周。1944年旧历元旦，由佐临导演，华艺剧团在上海大戏院“空前豪华演出”贺岁。

　　　剧本是根据墨西哥作家尼格里(Niggli)的《红丝绒的山羊》(The Red Velvet Goat)改写的。描写了北平天桥一个三口之家——变滑稽戏法的马家班追求现代化而改演话剧的一幕。主角的名字即富有天桥色彩——班主老窝瓜、妻子小甜瓜、儿子小秃子。剧本在介绍“人物”之后的“景”中写道，“老窝瓜郁郁不欢，因为棚子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戏法没人看，马家班不改行，眼看只有饿死”。因为“这个小坝子又添上各种新奇娱乐。蹦蹦戏，说大鼓，单口相声，歌舞团……”在此风潮中，老窝瓜也知道自己已跟不上时代，“‘要发财，得改行’，决心以后专演时下最受欢迎的‘话剧’”。

　　这一天，棚子里首次上演“话剧”。马家班最快接受新生事物的是儿子，立马改名为“文明话剧”演员“马一飞”，顺理成章，老窝瓜改名“马天才”，“自己主演，主编，主导”“高尚文明话剧”，小甜瓜也摇身一变，成为“悲秋女士”。上演的戏不仅有剧本，还请了“提词的”——拉洋片、识字的“哈哈笑”。

　　不料，从招揽顾客开始，就岀了差错，前场唯一的拉客的老盖儿，唱的还是“小甜瓜长得是真正好，月里嫦娥不差分毫。甜瓜对你笑一笑，叫你三天三夜睡不着”。观众更是集天桥群相之大成：

于是走进来许多奇形怪状的朋友，有的细高条儿，臂挟长衫，头顶瓜皮帽，身穿半旧的绸衫，手提着带套胡琴；有的巨大身量，穿上“百子褡裢”，雄赳赳,气昂昂，脚蹬“螳螂肚”，直眉瞪眼，见人就要“掼交”的模样；有的是歌舞团的闲散角色，绿西服，红领带，头顶草帽，手舞指挥棍，嘻嘻哈哈和进来的张三、李四乱打招呼；有的是短打扮，靸着破鞋的唱数来宝的；有的是街头卖野膏药的；有的是说大鼓书的；有的是流氓，混混儿没有事干的；还有两三个乡下老跟着进来。大家有说有笑，在门口乱挤。

　　戏一开场，便由小秃子带领，大家非常愉快而热闹地唱——

冬瓜甜瓜老窝瓜，煮成一锅烂扒扒，加点酱油放点醋，就跟大葱吃了吧。嘿!你一碗，我一碗，大家抢得说不了话，推开茶碗才知道，一口吞进来大门牙。嘻嘻嘻，哈哈哈，肚皮里笑坏了老窝瓜，抱着甜瓜说“你瞧!天窗里滚进来大门牙”。 嘻嘻嘻，哈哈哈!

　　令人捧腹，简直就是英国以荒诞岀名的Mother Goose英国传统童谣的总称。的翻版。

　　改良新戏名《平贵回窑》，由“画成一张非常可笑的丑脸，眼珠乱转”的老窝瓜报出后，小甜瓜即上台自报“我就是那悲秋女士”，尔后，突然旧态复发，发起嗲来：“哟,哪位先生行好，扶我们一把吧!”立刻，台下站起李保长响应：“让我扶。”

　　戏越演越荒唐，演员或上场早了，或与提词的同时念出台词，或演员念完后提词的才念，母子同时登台，“各演各的，互不相犯，自认为不必演时便脱板，演时便夸张。手势腔调俱脱不了旧剧的气味”。动作也如京剧一般，十分写意，“窝瓜走出来遮住自己的脸，就算没看见甜瓜”。观众更是幼稚，当小秃子在台上报年龄“18”时，他的心上人小红竟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对台上怒喝“小秃子”，并向同伴哭诉：“他骗我，他告诉我他22!”别的观众也各行其事，小孩乱叫、大人带孩子出去撒尿，还有人顺手把丁老师的书包递给台上的小甜瓜，小甜瓜则用来打台上惹她生气的老窝瓜……丁老师气极，大呼“下流，下流……流!”场内大乱，观众全散……最后，甜瓜要“一脑袋全装的是戏”的老窝瓜想新招儿，老窝瓜说：“我，我，我正在想。”

接下来——

——幕落。幕落即启。

　　[再开幕时，音乐伴奏，所有演员(连李保长一家在内)围着老窝瓜随唱随舞，指指点点，唱着下面的歌词，窝瓜一个人领着这一群舞队，做各种舞蹈姿势，在最后一句话“他气死了”!他晕倒地下：(插曲三)

　　冬瓜甜瓜老窝瓜，一脑袋浆糊烂扒扒，加点酱油放点醋，就当作猪脑髓吃了吧。嘿!你一嘴，我一嘴，那旁气坏了剧作家，从今以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大傻瓜，嘻嘻嘻，哈哈哈，看戏的在前面笑哈哈，嘿，你们诸位先不要笑，编这幕戏的也是一个大傻瓜，嘻嘻嘻，哈哈哈，(白)他死了。《正在想》，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

　　剧本的歌词上面带谱，最后还有说明：“剧末‘舞唱’一节若无音乐与舞蹈专家来参予指点，最好删去。”

　　调侃、搞笑、胡闹，应有尽有，把前近代的天桥草根娱乐篷内的景观展现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地表现岀初期文明剧与草根观众的尴尬趣事。

　　“优秀闹剧”离不开优秀演员，请看堂堂阵容：老窝瓜：李健吾饰；小甜瓜：夏霞饰。 胡导对笔者电话口述，2010年1月31日。饰“小秃子”的韩非在舞台上首次展示岀了自己非凡的喜剧才华：他“特轻快、特调皮、整日价油嘴滑舌、手舞足蹈，又聪明又犯傻、又得意又老倒霉，心里总想着要呲牙裂嘴逗人笑逗人乐而自己心里却咽着眼泪想哭”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第114—115页。，让观众一看就喜欢上了。

2. 留洋知识人

　 8月20日，《正在想》热演之际，留英戏剧专门家黄作霖(即佐临)加入了剧艺社。9天后，佐临导演的喜剧《小城故事》(袁骏即张骏祥编剧)公演。至翌年旧历除夕，除于伶的《大明英烈传》外，剧艺社演出的剧目均为喜剧：《委屈求全》(王文显编剧)、《圆谎记》(英国琼斯原作、朱端均改编)、《生意经》(徐渠编剧)。

　　佐临、张骏祥及王文显均岀洋留过学，王文显与张骏祥还是师生关系，三人的教育背景十分相似。留洋学院派知识人的出场，给“深沉、悲壮”的上海剧坛带来了新风，将“突破此时此地的苦闷的企图”的“新的创作之路”拓展得更加宽阔。

　　下面分别介绍留洋戏剧专门家。

　　黄佐临（1906—1994），原名黄作霖，祖籍广东番禺，生于天津。祖父曾为广东的私塾先生。父亲在黄浦海军学校毕业后，在天津一家洋行供职，月薪仅5两白银；1910年，被英商亚细亚煤油公司选中为代理商，月薪一跃达一千两白银，进入天津富户之列。黄佐临在天津的教会中学——新学书院受了八年教育，度过了少年时代。18岁时，遵父命赴英国伯明翰大学（Birmingham　University）攻读商科，因无兴趣，转攻社会学。留学中，最大的收获是迷上了戏剧，并因此认识了萧伯纳(Bernard　Shaw）。1930年，归国后继承父业，任洋行华人顾问。

　　1935年，黄佐临携同夫人金韵之再次留英，黄在剑桥大学攻读戏剧，两年后获硕士学位，金韵之则在法国著名导演米歇尔·圣丹尼开的戏剧学馆专攻表演。日后，金韵之为纪念恩师，改名丹尼。1937年7月10日，“卢沟桥事变”三天后，佐临访问了萧伯纳，萧送了他几行字：

起来，中国！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如果你们有毅力和勇气去掌握它。那个未来的盛典将是中国的戏剧。不要用我的剧本，要你们自己的创作。参见画册《戏剧大师佐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 1994年，第6—14页。

　　1938年8月至1939年夏，应曹禺邀请，佐临与丹尼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下称国立剧专)已转移到大后方四川重庆，后搬迁至江安。任教。1939年夏，因私事回天津路经上海，为“孤岛”轰轰烈烈的剧运所吸引，留沪定居。

　　王文显（1886—1968），早年在英国伦敦大学留学，1921年任清华学校英语教授，并担任副校长、代校长等职。1925年清华学校改为清华大学，任外国文学系主任。1927年利用清华教授休假的机会去美国耶鲁大学师从戏剧理论家贝克(George Pierce Baker)学习编剧此前，洪深曾参加过贝克在哈佛大学办的驰名欧美的“四十七工作室”(47 Workshop)。参见张骏祥：《委曲求全·序》，《王文显剧作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页。，次年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外语系主讲外国戏剧、近代戏剧等课程。抗战爆发后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在清华大学期间，李健吾、张骏祥先后做过他的助手，陈麟瑞、曹禺、杨绛都听过他的课。

　　更重要的是，王文显还用英文写过几个剧本。其中，《委屈求全》(She Stoops to Compromise)于1940年公演，《北京政变》(Peking Politics,中译名《梦里京华》、《袁世凯》)在沦陷时期公演。

　　张骏祥(1910—1996)，是我国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第一个戏剧系的学生，入耶鲁大学学习编剧、导演。1939年11月，“因战事爆发，庚款停止供给”，张从美国归国经上海转道赴重庆国立戏剧学校的消息曾见报，逗留上海时，他观看了话剧《明末遗恨》，“对此时此地上演斯剧，甚为惊异”《留美戏剧家张骏祥归国》，《申报》1939年11月10日。，还应邀为上海的剧人们作了专题讲演，导演了李健吾的《以身作则》《张骏祥处女作——导演〈以身作则〉》，《申报》1939年11月22日。据李健吾回忆，“是在租界一个什么小台子上演出的”。《李健吾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第568页。。

3. 《委屈求全》

　　先从老师王文显的文本谈起。

　　三幕喜剧《委屈求全》创作于1927年前后，剧名“She Stoops to Compromise”将18世纪英国作家哥尔德斯密斯(Goldsmith)的著名喜剧《委曲求成》“She Stoops to Conquer”改动一词而成，于1929年12月由美国戏剧家巴克耳(G．Ｐ．Ｂａｋｅｒ)导演，公演于耶鲁大学的剧院，成绩甚佳。以后在马萨诸塞州的福莱特俱乐部演出，效果更在前者之上。《委屈求全的胜誉》，《王文显剧作选》，第167页。

　　中译本由王的弟子李健吾完成，1930年代中期曾在北京青年会小礼堂(后为红星电影院)演岀，李健吾做导演并客串戏中董事长。后来还去清华演过一次，观众挤得满满的。这岀戏传到上海后，由应云卫导演，在复旦演岀，还去南京演过一次。李健吾：《后记》，《王文显剧作选》，第182—183页。

　　该戏以虚构的北平崇达大学为舞台，三幕全发生在客厅，前两幕在校长私宅，最后一幕在学校会客厅，时间跨度为一周。

　　第一幕中我们得知：“谲诈”、“性格呈岀一种率直与机巧的奇异的结合”的顾校长为了“维持他亲戚朋友们的饭碗”，想解雇手下两个职员——注册员与会计，前者宋被顾拿到了证据——卖给投考学生入学试题；后者却只因失去了政治上的唯一靠山——叔父死了。顾校长同时还准备解雇他的私仆陆海，因为陆海虐待他的狗。在学校，顾校长有一大堆仇敌，最大的仇敌是心理学教授关——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校长这一位置。顾校长唯一的帮手是秘书丁先生。戏一开场，丁登门见校长，顾校长即将解雇计划对丁和盘道出。丁劝说顾：同时解雇三个人会有麻烦的。刚愎自用的顾不予理睬。

　　接着，王会计的太太来找顾说情。出场前，观众已从丁秘书口中得知，她是一位“精明强干漂亮的太太”。剧本这样描述她：

王太太是一位三十五岁上下的动人人物。漂亮，惹人敬，又可爱地阴柔。她有一股冷劲儿，锱铢必较的严酷，这个她十有九用女性的拘谨文饰住。她的衣饰非常艳丽时髦，并且带着这样好的审美眼光，没有人会把她错看作一位不自重的妇人。她代表一种在中等阶级常常看见的女子，天生下来装扮好了，为的到上等社会去，可是从生到死同一个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而且她自愿嫁他，带着一大群孩子，并且个个孩子她都喜爱，绝不有愧母职。有一类女人的魔力是没有人能反抗的，连她的丈夫也不能除外，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委屈求全》，《王文显剧作选》。以下引文同。

　　以“阴柔”作动词，用“可爱”加以修饰，“可爱地阴柔”呈现岀王文显的描写基调：只有对事实冷静的观察，毫无情感色彩，笔调冷峻，用词亦褒亦贬，难以辨别其价值取向。这种遣词造句风格，在后来的杨绛、张爱玲及钱钟书的文本中也处处可见。

　　王太太是为了挽救丈夫——即全家的饭碗而来的。面对顾校长，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奉承、同情、愤怒、哭泣，而顾先生一直稳操胜算，“无所动乎中”。最后，老奸巨猾的顾承诺另给王会计介绍一份工作，王太太拿岀杀手锏，展示岀“最销魂的模样”，“两手捧起他的左手”，正在这时，在外窥视的宋与陆海进来。

　　于是，谣言四起，顾先生不得不对宋陆二人让步，代价是让两人制造当时不在客厅现场的谎言，并令花匠证明曾看见宋陆两人当天一上午都在池边钓鱼。另一方面，心理学教授关也加入了战斗，另设证人，并幸运地偷听到顾校长一方策划的全部内容。

　　过了一星期，董事会不得不出面干涉，委派张董事到现场解决问题。张董事到来之际，所有的当事人都就近等候传问。此时，侍候张先生的校役马三变得至关重要。马三“生性很机警”，“对于幽默有一种尖锐的知觉，然而这同他的钱一样，他就留给他自己一个人用”。他对前来贿赂、请他帮忙偷窥现场动静的丁先生、关先生、王太太来者不拒，连答复的话都一模一样:“您不用别的，就可以看出我牢靠不牢靠来”。

　　张董事早与关教授联手，一切调查程序都由关拟定。宋与陆海相继上场接受询问，均被张董事击败后又被招安，得到承诺：如果站在张、关一方，帮助击败顾校长，他们将得到更大的好处。至此，一切顺利，运筹周密的张董事与关教授已胜利在握。

　　最后，轮到了王太太岀场。

王太太特意往俏皮打扮。她的脸上扑满了粉，她的两颊同嘴唇染了很厚很厚的胭脂，她浑身洒满了香水。满面异采，她算生灵可爱到了家。她飘进屋子来，就和雨后的彩虹一样。

　　“张先生起立迎接王太太，不禁为之目夺神移”……局面突变，深谙男人心理的王太太用得体的客套话应酬了初次见面的张先生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敏感地带：

王太太〓我虽然有一个男人五个孩子，我总想法子不叫自己太难堪。

　　　张先生〓王太太的意思是说，结婚并不能增加人的幸福吗?

　　　王太太〓和人类沿用的各种制度一样，结婚是好极了，同时也坏极了。

　　　张先生〓王太太是怎么个说法?

　　　王太太〓就教养孩子们来说，这真要算最好的发明了。

…… 省略张先生帮腔的台词，下同。

　　　王太太〓就消灭男女间的爱情来说，这也算最为效验的计策。

　　　……

王太太〓是一对爱人的话，彼此就得互相讨好。……可是等到男女让法律习俗拴住以后，添上家哪，孩子哪，他们就很难再用心致力，彼此要好了。

　　一番宏论之后，王太太进一步挑逗：

王太太〓我相信爱情只在未雨绸缪时候存在，有时也……

　　　　　　　(她有些羞涩地看着地。

　　　张先生〓怎么样，怎么样?

　　　王太太〓有时在婚姻的……以外。

……

　　　(王太太意有所属地向张先生微笑，张先生喜极而笑。

　　在这样的氛围下，王太太转入正题，慎重声明她与顾校长之间是清白的，“和自己的好朋友一样，差不多和自己父亲一样”。那一天的事实是，当自己听到校长告之自己“不痛快的新闻”后非常难受，受到校长安慰后，“我就谢他待我的厚意”，不料被闯入者打搅，“我承认我们的样子很招嫌疑……”接着，她开始抨击道德规范：

我不懂什么叫做贞节不贞节，特别是嫁男人嫁错了的女人。什么女子要绝对地纯洁，这种假道学的调调儿全是编造出来的废话。男子既然不守结婚的信誓，胡作非为，没有人说不是，也就不能怪罪女子有什么调皮。

　　声明了“可怜的妇女全是英雄崇拜者”的王太太，在贬低了顾校长及自己的丈夫后，羞羞达达地表示她崇拜的英雄“……像张先生”。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飘飘欲仙的张董事终于把持不住，坐近了她，握住她的一只手，恳求她赏给自己一个“要好的表记”。矜持半晌，王太太“叹息一声，很快地转过头来，在他的右颊上深吻了一下。他大喜若狂，她的嘴唇染的这样红，在他的脸上嵌了一个很深的痕迹”。于是水到渠成：“他发狂地吻她。她任他拥抱。”

　　屋外，在钥匙口偷窥的马三早已不失时机地陆续领人前来观看。此时，忍无可忍的王先生冲进客厅……

　　终于，到了所有的人都出场听从宣判的最后时刻，张董事带着“一个全然岀其不意同蔑视的活标本”的面孔慎重宣布王太太“清白的名声也就更加清白”，并将人人事事都洗刷干净，最后警告关先生要“多多注意你的教书，少管一点别人的闲事”。关则反唇相讥：“请准我提醒你一声，去把你自己的脸也洗个干净。”

　　最后的画面令人忍俊不禁:

张先生是既气忿，又羞恼，体会岀某地方有了参差。其余人都看着张先生的面孔，然后都又庄严地转回头。

——闭幕

　　何等精彩的“庄严”二字! 故作庄严的众面孔与印有朱唇的张先生的脸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妙的画面，令人捧腹。一场勾心斗角的喜剧就这样结束了。扭转一切的是王太太，“也没有凭任何的物证，也没有经任何合法的手续，只仗着一点小小的计谋，她全然战胜了”《委屈求全的胜誉》，《王文显剧作选》，第170页。。

“美人”是文学永恒的题材，无论古今中外，然而王太太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中却绝无仅有——她对人事洞若观火，有勇有智，敢对张董事直说“他们敬畏你，不是因为你比顾先生来的高，是因为你有更大的权力赏罚他们。要是还有一个比你势力大的在眼前，他们一样会马上卖掉你的”。她能用头脑周旋在男人世界勾心斗角的漩涡之中，用机智和勇气来捍卫自己、捍卫家庭、捍卫地位卑微的丈夫，扳正不公平的权力舵把。

4. 《小城故事》

　　1940年8月29日，张骏祥(署名袁俊)编剧、佐临导演的《小城故事》公演。广告首先介绍编导：“两位先生海外归来，初度合作，名贵非凡”，接着概括内容：“揭露灰色分子生活、国家事管他娘打打麻将”；再介绍舞台品质：“化妆得妙、表演得妙、台词更妙，所以笑声不绝”。

　　既为弟子，自然师法其师。《小城故事》与《委屈求全》在结构及设定剧情起承转合的枢纽上十分相近，同样将主要四幕场景设定在主人公的客厅，同样以一个漂亮女人为轴心展开故事。

舞台设定在长江上游北岸，后方某小城绅士杨绳祖家。杨新近结婚，取了本城交际花柳叶子。剧本这样描写女主人公：

柳叶子人已三十岁，但生得年轻，更加上会打扮，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岁。苗条身材，尖下巴，眼睛挺灵活。《小城故事》，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初版。以下同。

戏开场时，两人度过蜜月后才一星期，柳正坐在杨家书房为自己的命运流泪。剧本说明，柳叶子下嫁“四十余岁，略微有点胖，身材不太高”的杨绳祖，“全城人都有点儿吃惊”。从柳、杨二人的口角中，观众得知：柳嫁到杨家之后，才发现杨家个个抽屉都是当票借据，所谓大户人家，只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杨也承认自己一直是靠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绅士架子的，如今打了仗，没人买古董了，但却不能“排场不摆”，只好自认“倒楣”。不过杨又放豪言：战事一平定就到上海做大生意，“上海做生意越大越不用本钱”。接着反击柳，说自己也上了媒人的当，以为柳尽结交头面阔人，一定也“阔得不得了”，不料也是个“空架子”。

两个“空架子”结成同盟，开始盘算如何弄岀即将避难到此的亲戚——在南京做局长的杨绳祖的姨表哥薛之江的钱。柳让杨拿岀一栋只值一万五六的破房产，表示自有招数让薛之江花三万买，条件是杨不得吃醋。

第二幕: 两个星期之后，杨府的客厅。

　　小城的绅士及太太们聚集在杨家宽畅的客厅等待薛之江。薛带着儿子小薛到达，与大家相见，父子立马被柳叶子吸引。从出场人物的谈话中，观众得知，小城的绅士们无一不在打薛的主意，想从他身上捞点什么。

第三幕仍在杨家客厅。从佣人的对话中我们得知，薛已到一周，杨家每天酒席招待，但杨绳祖都借外边有应酬躲开，由太太柳叶子一人做主。然而，薛不仅没岀去看过一处房子，佣人也没见到薛的“一个小钱”。

　　柳、薛岀场。柳对薛悉心照顾，为薛织毛绳背心，谈话间不时流露岀对丈夫的不满，怨自己命苦，羡慕“有本领有前途见过世面的真男子”。眼泪及“脉脉含情”的眼神，立刻使薛上钩。之后，柳便提出要求，要薛买房以证明在此长住下去的决心。

　　另一方面，薛的公子、在上海上过三所大学均肄业的小薛也爱上了柳。向往大城市上海的柳则每天要他讲上海，讲舞场、大世界、兆丰花园，讲男学生追女学生的笑话，强烈要求小薛带自己逃离小城。

　　第四幕转入杨府的破房子。“先天不足”的房子因经年无人居住，已“墙破窗倒，瓦败草长”，右边是一堵低低的破墙，中央有一个月洞，通到另一个荒芜气象的小院。杨、柳领大薛小薛看房。从看房佣人话中，知道这里常常闹鬼。众人正查看之际，碰上了“鬼”—— 住在里边的一个流浪汉。众人又去看花园，在月洞前，小薛缠着柳，柳则要他劝父亲大薛买房，话不投机，两人闹翻。此时，大薛上场，向柳挑明根本不想买这所破房，但如柳能付出代价，可以考虑……正在这时，有人大叫有鬼……

　　第五幕景同第一幕，柳叶子的房间，“陈设略见欧化”。这一天是薛之江的生日，柳叶子大办宴席为他祝寿，小城的名士纷纷送礼祝贺。

　　从绅士及太太们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这后方小城并不平静：有人囤米发国难财。眼下，新来的政师学校出身的年轻县长正下令查米，查岀后充公，不法绅士人心惶惶。

　　小薛来到柳叶子房间，柳仍然一副暧昧态度，重拾拿手武器：

柳 (揉眼睛)〓唉!我这个苦命!

　　　小薛〓你?

　　　柳〓我从一懂事起，就梦想着遇见一个有本领，有前途，见过世面的真男子，可是——

　　用的词语都与对大薛一样。其实，这也是柳的真心话，下面一句更真:“可是我生的是埋在这个小城的命。”“我得跟你姨爹过一辈子! 我得跟他那么个人——”，小薛救美之心萌动，许愿带柳去上海，“柳正要把臂绕在小薛颈上，突然门外有人低低叫叶子”。

　　是大薛!小薛匆忙躲进里屋。大薛进屋，向柳摊牌，告诉她经亲眼察看及周围人的告发，已知道房子的底细，并表示“叶子，我爱你爱疯了!”将为她用三万买房……

　　不料，杨绳祖找来，大薛狼狈逃入里屋。不知情的杨催柳：“赶快骗他签下契约来，我白叫老婆跟他鬼混，叫人笑话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最后，里屋的大小薛破窗而去，留下纸条痛骂杨柳夫妇“无耻”，杨柳互相指摘之际，窗外梯子倒下，原来这一切都被藏在梯子上的流浪汉目击，门外还有另一佣人在“扒门缝”。

　　戏在“众人莫名奇妙中”落幕。

　　手法同《委屈求全》何其相似! 不同的只是结果逆转，以美人的失败告终。张骏祥最大的关注点，也是这部剧本最大的特点，是在对话的性格化上。离美回国经上海时，张看了当时红得发紫的电影《木兰从军》，“看完后的感觉，就跟两次看完话剧后的感觉一样，是一半失望，一半惋惜”。他认为《木兰从军》的缺点是：第一，编剧方法太平板：“只是平铺直叙地述说一个故事，平平的，直直的，像一根琴弦。……找不岀一个高潮。”“对话永远是叙述的，永远不能显示感情。……戏剧中的对话的责任，不仅是发展剧情，同时也是个性和情感的暴露，而这种暴露应该是客观的暗示，像诗，像词，而不是主观笔者认为，这段话中恰好颠倒了主客观的定义。或许是笔误?的叙述，像科学报告。”第二，导演手法欠灵活，导演应在演员说话时安排“动作给他帮忙”《评木兰从军》，《戏剧与文学》第1卷第1期，上海国民书店，1940年1月25日。。

　　张骏祥的《小城故事》，可看做他为国内同行提交的答案，导演是有着同样留学背景的佐临。佐临果然不负所望，在他的指导下，饰郎四太太的慕容婉儿“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摇头……编者或导演弄一点Character，可苦了婉儿”。“个性(Character)”是佐临和张骏祥极力推行实践的西洋戏剧新概念，不同于平剧及文明戏中的脸谱及类型表演。“可苦了婉儿”的同情语调，替演员传达了排练的辛劳。这回，韩非又一次施展了他的喜剧才华，扮演郎四老爷，“前额秃了一大片，小秃子突然做了老秃子，穿一件古董背心。最妙的连牙齿也化装得脱落了几颗似的。说起话来，下巴一伸一伸的；走起路来，一摇一瘸的，煞是好看，怕老婆专家唯命是从”邹啸：《小城故事 人物素描》，《申报》1940年8月31日。。

　　佐临接着又导了《圆谎记》、《边城故事》，因“手法新颖，出于寻常，开始惹动圈内圈外人的注意”曾澍：《佐临的风格——话剧导演论之二》，《杂志》1944年6月号。 。

5. 世态喜剧

　　张骏祥说，《委曲求全》的技巧可以上溯到17、18世纪英国王政复辟时代的世态喜剧(Comedy of Manners)张骏祥：《序》，《王文显剧作选》。，研究者张健进一步解释：

(世态)实际包含了远较人们初看上去更为复杂和深刻的内涵。它不仅可以指称“世态”和“风俗”，而且也时常意指人们在某种生活方式调教和影响下而形成的某种特色，乃至某种“看来至少是无法形容的东西”(鲁迅语)。这就使“世态喜剧”这一概念至少包括了两个要点：世态风俗与性格。张健：《中国现代喜剧史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4—115页。

　　既为“世态喜剧”，关心的是世间常态，人物也是尘世中人，即普通人。“所谓普通人，非英雄是其一个方面，另一面则是非邪恶”，虽然他们“身上都具有某种丑的特质，但并不滑向邪恶的领域”。同上书，第119页。这就是人物为何“灰”而不“黑”的缘故。抓住日常生活中的“世态风俗”及人的“性格”两个关键词，以上几部戏的特质便随之凸显。

　　王文显们的范本是英国戏剧，英国是产业革命的发祥地，现代化起步早，女性的地位亦随之改进，故成为女性主义的发源地。英国近代文学与戏剧中描写女性的传统与中国完全不同，女性很早就在男性笔下作为正面积极的主体出现，如梅瑞狄斯乔治·梅瑞狄斯(19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的小说中，有着各种各样招人喜欢的女主人公。他的作品中找不到强装笑脸或故作谦卑的姑娘，她们全都用机智和勇气来捍卫自己，对于妇女的处境洞若观火，在婚姻关系中起了关键的作用。默文·琼斯：《令人刮目相看的维多利亚人：乔治·梅瑞狄斯传记》，沈弘节译，http://www.gmw.cn/01ds/2000-03/，2010年1月23日。梅瑞狄斯认为：喜剧所表现的就是两性之间的战斗；优秀的喜剧可以而且应当“把妇女提高到可以充分发挥机智的地步”。他在理论著作《喜剧的观念及其精神的效用》(1877)中指出：喜剧能使人们鄙弃自己的错误和浅薄，在改造社会中起巨大的作用。

　　王文显继承了英国世态喜剧的这一传统，他弟子的《职业妇女》、《小城故事》也与老师的文本一脉相承，加上佐临、洪谟等西语造诣颇深且富有幽默感的导演的二度创作，在1940年的上海剧坛逐渐形成一个流派，为中国的话剧开拓了新天地。如张健所说，王文显是“中国现代世态喜剧的宗师”张健：《中国现代喜剧论》，第105页。。

　　美国学者必克伟(Paul G. Pickowicz)指出，以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西方通俗剧的“特点是大悲大喜、表现夸张并善恶分明”Peter Brooks，The Melodramatic Imagination：Balzac，Henry James，melodrama，And the mode of Exces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转引自必克伟(Paul G. Pickowicz)：《“通俗剧”、五四传统与中国电影》，郑树森编：《文化批评与华语电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页。，这种美学手法将是非、黑白、褒贬高度戏剧化，“善恶是人格化了的”，两者不但冲突，而且最后惟有输赢，绝不会有中间余地，没有灰色地带，也很少含蓄蕴藉。它往往写好人受难，并提示观众如何辨善恶。同上书，第25—27页。其实，这与中国传统戏剧的手法如出一辙，鲁迅著名的一段话——“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3页。道岀了传统戏剧表现的两大特点，也是两个极端：或悲或喜，或毁灭或团圆。这一特点既由中国戏剧的起源——乞求共同体世代繁荣的团圆礼仪及降伏“孤魂野鬼”的攘灾镇魂礼仪参见田仲一成：《中国戏剧史》，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一、二章。——所规定，又被后来的教化功能——在想象的世界中“惩恶扬善”，以示范天下百姓——所巩固。于伶、阿英的戏均具备以上特点。其实，这也是广场艺术的基本模式，后来的革命样板戏沿用的也是相同的手法。

　　王文显等戏剧家的杰出贡献是：打破了这种两相对立的模式。“我们很难在剧中发现那种正反两方面人物的明显界限，人们看到的只是：几乎所有的剧中人都在耍弄着计谋，算计着他人，同时又为他人所算计”张健：《中国现代喜剧论》，第106页。，他(她)们均为“灰色分子”，亦好亦坏、不好不坏，有的不过是“亮灰”与“暗灰”的差异罢了。与于伶笔下的人物相比，这些人物与《上海屋檐下》的住户更接近，更相似，不同点在有无“匡复”这一人物——有了“匡复”，便有了中心，有了“精英”，有了“领导”。或许这也是市民社会与集权社会土壤品质的根本不同点吧?!

　　三部戏中，最卖座的是《职业妇女》，前后三次公演，共计四周，其余两部公演时间均为两周。

　　世态喜剧系列的公演，标志着剧艺社的戏从政治层面逐渐向文化层面移位，广场艺术向剧场艺术倾斜，话剧的空间被拓展得更宽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