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新年前夕,外国片来源已断《银色报道》,《申报》1941年12月28日。,放映西片的电影院面临断粮之虞。因日军的特别许可,还能上映旧片英美电影在日本国内已禁止放映。鉴于上海的特殊性,日军采用了川喜多长政的建议:“现在,我们获得了上海租界,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租界的大剧场上映任何影片,无论是日本片还是支那片。可是,即使上映日本片,谁也不会来看,看不懂嘛,不看是当然的了。……绝对不能剥夺大众的娱乐,必须给大众娱乐。那只好上映敌性电影了。这一点,军部也答应了。”《大东亚电影建设的前提 座谈会》,《映画旬报》(东京)1942年3月11日。。
1月1日元旦,在灯火管制的上海,有4部话剧上演。它们分别是:
辣斐剧场:前剧艺社成员《喜临门》即果戈理的《结婚》。;
璇宫剧场:天风剧团《梅花梦》谭正璧原著,费穆改编、导演。;
天宫剧场:中国旅行剧团《香笺泪》;
绿宝剧场:电影演员演出《少奶奶的扇子》。
“女性”与 “家”的题材再领风骚——1月初,唐若青领衔演出《妇人心》(天宫剧场);继《喜临门》之后,洪谟带领原剧艺社的成员们重演了《家》(辣斐剧场)。公演《家》时,广告中虽无剧团名,但打出了“原班人马”四个字,等于向上海市民公开宣布剧艺社的复活——观众们应记忆犹新,正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剧艺社的《家》将“孤岛”话剧浪潮推至顶峰。
2月15日春节,有5部话剧公演, 剧团及剧名如下:
辣斐剧场:原剧艺社成员《梦里京华》(编剧:胡世光〔即王文显〕,导演:洪谟,演员:白穆、严俊等);
卡尔登影戏院:上海艺术剧团(简称上艺)《杨贵妃》(编剧、导演:费穆,演员:刘琼等);
兰心大剧场:天马公司《楚霸王》(编剧:姚克,导演:吴蒙,演员:黄宗江、张伐、英子等);
天宫剧场:中旅《日出》(导演:唐槐秋,演员:唐若青、孙景璐等);另加早场《女儿经》(由唐若青等8名女演员出演,以“戏中无一男演员”为号召);
龙门剧场:《钦差大臣》(电影演员吕玉堃等出演)。
据洪谟先生回忆,这一时期,顾仲彝希望他出面重组剧团,并将原剧艺社的服装布景等财产低价转让。洪及演员韩非、翁仲马等人四面设法,八方集资,终因资金不够准备放弃。此刻,原剧艺社的会计顾兴(解放后才知道是共产党员)拿出3千块钱,使他们顺利接过剧艺社财产,成立了新剧社,取名美艺剧团(简称美艺)。而剧团中有中共地下党员戴耘,因扮演老旦,同仁都亲切地叫她“婆婆”。 戴耘周围团结了一批青年演员,如王祺、黄宗英等。
美艺成立后,演出了《结婚》、写意剧《王宝钏》(熊式一原著,英文剧本,原名《红鬃烈马》,黄宗江改编)及《梦里京华》。
天马公司的发起人及负责人是姚克。租界沦陷后,英国人自身难保,顾不了兰心大剧场这些不动产,而日军也还来不及接收,一时,昔日辉煌的兰心陷入一片黑暗。此时,谙熟英语、与兰心管理人熟悉的姚克便拉上一些演艺界的朋友,演起了自己写的剧本。演员黄宗江、张伐、史原、英子等都是原上职的演员。
以卡尔登影戏院为根据地的上海艺术剧团的发起人是电影导演费穆。“孤岛”时期, 费穆虽然也参与话剧,但主要精力放在电影上,导演了《孔夫子》、《古中国之歌》、《世界儿女》等影片。日军进入租界, 着手统合电影公司之际, 费穆与他所属的华年影片公司拒绝合作,退出电影圈,以天风剧团的演员为班底,成立了上海艺术剧团,专事话剧。剧团最高层设理事会,由30名理事作经济上的支持,出资分红。其中有“黑人牙膏”的三兄弟老板严柏林、严仲林、严季林参见黄爱玲:《访金信民》,《诗人导演——费穆》,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出版,1998年,第156页。等。费穆还请来从前拍电影时合作的音乐界朋友,“团的建制在开办之初就有一个音乐部和常设一个六人小乐队为戏配乐”秦鹏章:《费穆影剧杂忆》,《诗人导演——费穆》,第164、165页。,既丰富了话剧的表现,又帮助了音乐人的生计,真可谓一举多得。剧团还雇有每天到场的团医,为团员作健康检查,施行保健措施,防治结核病,并在团员住院时承担住院及手术费用,颇似后来的“单位”。
逢年过节,电影演员都会亮相舞台,演出话剧。龙门剧场就属这类演出。
1942年春节后, 《申报》的《春秋》栏目下开设了《舞台与银幕》分栏,频繁地向上海民众报道京剧、话剧、电影等娱乐圈的动向。3月,《游艺界》专栏复活,每周两次刊载有关娱乐界的报道。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42年底因纸张短缺,报纸的版面缩小一半为止。
3月19日,原演员胡导改编并导演的《春》广告上用姚克的名义。演员:黄宗江、黄宗英、夏霞、穆宏、史原等(3月17日—5月20日)。在辣斐演出;3月30日,中旅的唐若青打入兰心演起了《水仙花》根据《简·爱》改编。,共演90多场。因有卡尔登作根据地,上艺的演出最稳定,春节后,继续上演了《钟楼怪人》及《四姐妹》。
4月,日本强行将原上海的新华、艺华、国华、金星、合众等12家电影公司合并,成立了以汪精卫伪政府宣传部长林柏生为董事长、川喜多长政为副董事长、张善琨为总经理的中华联合制片有限公司(简称中联),迈出了所谓“电影战”“飞跃”的一步。
5月2日,为上海的音乐启蒙发挥了巨大作用、有着20年历史的工部局交响乐团宣布终止活动。
5月7日,日方开始给公共租界的居民发放市民证,规定凡7岁以上的居民必须登记。5月9日开始,要求电影院、剧场和话剧团登记。已有执照的职业剧团和业余剧团也都必须到工部局业务处特高课重新登记。
比起电影界,日军对话剧界可以说并没有采取什么特别的措施,原因是当时话剧在娱乐界的地位还处于相当的弱势。据1941年底统计,“舞场与电影院同为38家,越剧场与书场同为15家,平剧场与游艺场同为5家,话剧场与申剧场同为4家”《游艺场统计》,《申报》1941年12月26日。。话剧的剧场还不到电影院的一成,不被当权者重视是理所当然的。
这段时间, 石挥、黄宗江、宗英均寄宿在黄佐临家,以黄家的花园洋房为排练场地。黄蜀琴:《我的爸爸——黄佐临》,《佐临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440页。
当时,上海的知识人都是这样,以家庭空间为根据地,三三五五,密切联系,共渡难关。例如钱钟书、杨绛与傅雷,便常常在傅雷家的客厅里聚会。
不久,机会到来。4月29日,上艺因剧目一时接不上,将卡尔登剧场转借给佐临同仁,在黄家排练的四幕大喜剧《荒岛英雄》(佐临改编、导演)得以公演。
这段时间真可谓“新人”编剧辈出。其实,他们原本是娱乐界的知名人士,如佐临、费穆、胡导,说“新”是因为他们都承担起了从未涉猎过的编剧工作,开始自编自导“新”作。
1. 费穆的《杨贵妃》
费穆的《杨贵妃》带来了一场革命,首先是视觉上的——乐池中有了一支水平很高的乐队,音乐与舞台融为一体,“随着剧情的进展、变化,感人至深的音乐旋律为哀婉的生离死别或激烈的冲突,绘写岀凸显人物内心世界感情起伏的动人音乐,丰富了舞台气氛和演出色彩”。例如第三幕“梅怨”中:
梅妃遭受冷遇,一个昔日的宠妃如今冷冷清清在盼望玄宗的到来。她先是痴情地描眉梳妆,然后又婆娑起舞。这时“小黄门”突然来禀报:“陛下今晚不能前来”,梅妃(丁芝饰)闻讯,颓然倒地,“小黄门”将她慢慢扶起……这场戏约有十分钟,演来扣人心弦! 但梅妃没有一句台词,整场戏只有“小黄门”一句话;舞台上没有任何道具,只是一个悬挂着黄色丝绸帐幔的空台。贯串全场的是音乐。开始时宫廷乐的富丽堂皇,继而情意绵绵,最后凄惨绝望。孙企英:《费穆的舞台艺术》,《诗人导演——费穆》,第186页。
胡导回忆:梅妃独舞之后的第四幕“长生殿乞巧”是一场双人舞:布景是殿外一角,天幕上碧空如洗,高处有繁星点点,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银河。那边是“天上”,舞台是“人间”,“天上”是“双星银河会”,“人间”则是玄宗与贵妃,“缠绵悱恻的乐曲伴奏中,他俩或遥指星河,或喃喃对语,时牵时携,时行时止,时依时儇,时拥时抚……伴奏曲终,忽而万籁俱寂般无一点声息,俄顷,却间闻一二秋虫唧唧……乃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第五幕“马嵬驿”中,“玄宗造型上大变——岂止白须、白髯,且白发、白眉”。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第163页。
色彩、音乐、舞蹈代替了剧中人物的语言。(费穆)带了中国电影的传统而来,以他底睿智和诗人的感觉,伴着管弦乐与他的忠实的演员,在消沉苦闷的日子,上演了《杨贵妃》。
《杨贵妃》的演出,的确是戏剧落潮时期的一个新浪花,它替中国演剧提供了新的格调和方法,它尝试了怎样搬演历史剧与古装剧,它浓艳的色彩和清越的歌声使沉寂,灰色的人们耳目一新,精神大振。孟度:《费穆底路——话剧导演论之一》,《杂志》1944年5月号。
2. 胡导的《春》
自石挥、黄宗江等卓越演员涌现出来后,胡导感到了自己作为演员的局限,热爱话剧的他看到,此时最薄弱的环节是缺乏新剧本,决定从这里入手突破,开拓一条新路。
受《家》轰动的启发,胡导选择了《春》。他花五天时间熟读了小说,又用了两天来考虑分场结构和全剧情节的整合安排,借助在话剧舞台上演过四十多个角色的厚重功底,最后一气呵成,只花了六天时间便完成了六场《春》的剧本。得到巴金代理人的认可,签订合同后,交美艺社演出,并自任导演。为了号召观众,胡导主动向姚克请求借用他的名字,对外宣传广告打“姚克编导”的旗号,在辣婓剧场从3月17日演至4月30日,后来又在龙门剧场演了12天,共计57天、100多场,可谓开门大吉。
胡导认为,此戏成功是“人们仍在努力遵循剧艺社的演剧路线进行职业演出的情况下”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第159—160页。获得的机遇。的确如此,《家》的演员一个都没落下:英子饰觉英,韩非饰丑新郎郑国光,蓝兰、夏霞、宗江、宗英……老的、新的、剧艺社的、上海职业剧团的演员都出了场,“再一次团团圆圆地聚在一块儿来演《春》了”。
《春》第四幕中有这样一个场面:觉新喜爱蕙表妹却又救之不得,与婚后的她在书房相见——
在一扇较宽大的横向雕花窗前,黄宗江演的觉新说了句“今晚月色真好”,蓦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二胡声,蓝兰的蕙随着琴声也来到窗前把窗纱拉开。在礼貌上全以长兄弱妹相待的两人,较远地分立在窗的左右两侧,观赏窗外院落中的一片月色,那月光也射进窗来映照在两人身上。……
“二胡声”、“月亮”,听觉、视觉,鼓胀着人们的想象,将人们带入甜蜜而神秘的“恋爱”世界。这些元素和许多精辟的断句形成“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又“不停地被引用”张爱玲:《洋人看京剧及其他》,《古今》第33期,1943年11月。到新的场面中。一年半后诞生的《倾城之恋》便是一例佐证,其中的恋爱场景竟像是上述场景的重现。
3. 佐临的《荒岛英雄》
《荒岛英雄》是根据英国作家詹姆士·巴雷的《可敬的克莱顿》改编的,讲的是退休后的罗公使及仆人的故事。罗公使信奉社会主义,为了打破阶级观念,每周在家开一次茶会,会上把公馆的仆人待为上宾,让自家老婆和女儿当侍者,自己则发表关于贫富平等的演讲。
一天, 罗带了全家及仆人老王和小窦儿坐船出游,不幸触礁,飘到了一个荒岛上。随着环境的改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罗家老爷、少爷小姐们变得束手无策,此时,能伐木造屋、以椰壳当碗的老王立刻成为英雄,罗家人都听命于他,三个小姐更是对他敬慕有加。不久,一艘远洋轮经过小岛,搭救了众人。当人们回到罗公馆后,一切恢复常态,老爷还是老爷,小姐还是小姐。最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秩序的老王带着小窦儿重返荒岛。
原作中老王并未出走,当时就有人认为,佐临改编的这个结局太“罗曼蒂克”。不过这一点并未影响大局,全剧主题明朗,穿插风趣,构图美丽,尤其是第三幕穿插的草裙舞戏剧效果颇佳麦耶:《谈青春·艳阳天·荒岛英雄》,《杂志》1944年8月号。,受到好评。
公演两天后,《申报》关于《荒岛英雄》的广告中出现“今日重现《蜕变》盛况”的词句,如实地传达出人们的心情——人们是带着半年前《蜕变》的激动回忆前来看戏的。观众这样认识戏的哲理:
(《荒岛英雄》的)“艺术夸张”的好处,就在以不真实的事件,激起对真实的更深刻的认识。芒刺:《霓裳曲观感》,《申报》1943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