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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电影战”中的话剧(沦陷前期)

四、 双十节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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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霞的《寡妇院》

  1939年夏,业余话剧界联合公演时,夏霞曾在《申报》呼吁:

自从上海沦陷为孤岛以后,很多戏剧界的先进,能者都先后的离开了。……我决定了在这次慈善公演中尽我这一粒芝麻似的心力。……现在已不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时代了,国家并不是仅属于男人的,是属于每一个国民的,爱国不分男女不分老幼,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人也要做……

  亲爱的同胞们!来吧!快到黄金(剧场)来看戏吧!因为这次的戏不仅是为了娱乐,在娱乐的后面还有着更大的意义,每个中国的国民都应该义不容辞的到黄金来看戏啊!来吧!大家都快点来吧!夏霞:《导演了〈缓期还债〉》,《申报》1939年7月26日。

“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人也要做”,上海全面沦陷后,夏霞开戏剧界先河,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将编、导、演一身担的女剧人。

  1942年10月10日,夏霞的《寡妇院》在新建的丽华大戏院公演,广告词以“女艺人纪念创作”、“自编、自导、自演”、“反封建抨击旧礼教大胆力作”为号召。原中旅演员孙景璐率领新成立的中中剧团出演,至24日结束。

《申报》广告

  《寡妇院》为四幕悲剧。故事发生在20世纪初的中国,围绕着一群住在寡妇院的寡妇展开。主角吴方洁玉二十三岁,出身于小官宦人家,美丽热情、多愁善感。两年多前,父亲将她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痨病丈夫冲喜。过门不到四个月,洁玉便守了寡,被送到寡妇院来,终日面对贞节牌坊度日,为父亲挣脸面。洁玉人如其名,单纯善良,虽将传统贞洁观内化于心,但终于抵抗不了生命的召唤,四个多月前,她和寡妇院院长高老太太的侄子高慰卿相爱,以身相许。不久,此事被高老太太发现,叫来洁玉父亲及继母“棒打鸳鸯”,强行让高慰卿远走他乡。洁玉从此郁郁寡欢,四个月后在寡妇院生下一个婴儿,又被高老太太夺走。悲愤无望之际,洁玉服毒自杀。她的贴身奶妈义愤难当,一把火把寡妇院烧了个精光。最后狂呼:“哈哈!哈哈!都烧死你们,一个也不剩,一个也不留,把这寡妇院都烧光了,叫你们再不能害人。”

登场人物为六个寡妇,最年长的60岁,守了一辈子寡,最年轻的只16岁,名刘如珍。如珍是还没出嫁便已守寡的“望门寡”。因未来的公公希望靠她这未过门的媳妇守出贞节牌坊后升官,用重金收买了她的父母而被送入寡妇院。

  剧本的《序》夏霞:《序》(1931年10月于上海),《寡妇院》,《万象》1942年10月号。中,夏霞谈到,《寡妇院》是在她脑子里“不知盘旋多少年”岚影:《夏霞创作〈寡妇院〉》,《申报》1942年7月22日。后完成的,剧本是在去年底,即1941年底写就的。

那是隆冬的节气,外面的寒风虽然刺骨的冷,但是我心里却像火般的热,我谢绝了一切的应酬和交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穿着一件旧棉袄,蓬着头,黄着脸,每天从早晨写到晚上,从晚上写到夜半,电灯灭了,我点着蜡烛写,火炉熄了,我抱着热水袋写,我整个脑子充满着写,我整个时间都用在写,我就这样写,写,写,一直写了近一个月,才完成了这本幼稚的《寡妇院》。

 

故事是过去发生在自己家里的事,夏霞幼时从母亲那儿听来的:三十年前,夏霞的伯父患病,濒临死亡,家人为他娶来新娘冲喜。姑娘年轻漂亮,只因家境贫寒而遭此厄运。两个月后,伯父离世,年轻的伯母只能依照习俗守寡。

  当时,夏霞的父亲在北京求学。这位接受了新思想的小叔深为嫂子不平,将此事告诉了朋友。该朋友不愧为新青年,有识更有胆,愿意身体力行,救岀寡妇并与她结合。父亲遂说服了嫂嫂,带她逃出家门到朋友处完婚。待家长知道,木已成舟。迫于家声,只好不了了之。

  此故事经母亲多次讲述,夏霞早已牢记于心,因“钦佩父亲那种伟大救人的精神,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要学习他的样子”。

  日军占领租界后,剧团解散。在家国遭难的这一非常时刻,夏霞心中的火山爆发,她要用写作来释放心中的怒火。尽管在序中,她只能低调地说,她不过是想为受“封建势力的余毒”、“等待着人去帮助”的像大伯母那样的“可怜虫”做点什么。

  戏中,夏霞的观点都由16岁的刘如珍来诉说。这个“天真活泼、勇敢聪明”的姑娘是戏中的亮色与未来,听听她痛斥自己再婚却阻止女儿再嫁的方父的言词吧:

为什么男人死了妻子可以再娶,女人死了丈夫就不许再嫁,这是谁定下的规矩?这是谁定下的规矩?

  当方父嗫嚅地回答“古人”后,她据理反驳:

古人? 倒不如干脆说是你们“男人”,你们男人想尽了办法来欺负我们女人,你们定下了这种规矩,那种规矩,没有一种规矩不是叫女人吃亏,上当,倒霉,当一傻瓜的,可是你们自己却从来不守规矩。

  为什么世上只有贞节烈女,没有贞节烈男? 你说为什么? 男人就可以不守规矩,男女同样是人,为什么女人就应该守这种规矩,男人就可以不守? 为什么?

真是犀利痛快! “定下了这种规矩,那种规矩……可是你们自己却从来不守规矩”的不仅是传统社会中掌握权力的男性,还有当前进入“孤岛”的日军。5月以来,日军公布了种种规矩——“凡7岁以上居民重新登记”、“剧团登记”等等。饱受日军“保甲制”、“连坐法”之苦的上海观众,这时,看到台上“方寸已乱,不知所云”的方父,一定会感到心中块垒顿化、神清气爽吧!

  《序》的末尾,夏霞特别感谢了李健吾、朱端钧、陈西禾、李伯龙、黄佐临及蓝兰等原剧艺社的战友的指教和鼓励。

戏公演前三个月,《申报》就发文宣传。8月,剧本开始在月刊《万象》连载,每期一幕,10月号刊出第三幕的同时,迎来了公演。编辑秋翁在该期的《卷头语》中欣慰地说:

夏霞像(资料来源:《万象》,1942年10月号)  

夏霞女士,天才横溢,亲炙剧艺有悠久的历史,演剧方面,早到炉火纯青之候,凭她亲炙的经验,写出这一部四幕悲剧——《寡妇院》来,当然是一个好剧本,不但针对社会,把握现实,更能将真性情感动苦闷一群。看她的剧,能使人慨叹,能使人落泪,还能使人设身处地默默的想。

  一群,生活在苦闷环境中的一群。谁不在从幽暗中摸壁,摒着鼻息,听着晨鸡的试唱?反正谁不是“寡妇院”中含冰茹檗的角色? 见到夏霞女士的戏上演时,正像从光明透彻的镜子里照看自己的苦脸,有不经心,不感动,不叹亦不哭的,除非他自己变了相,换了形吧。

在秋翁眼中,苦闷、幽暗、含冰茹孽,这既是台上的“寡妇院”,也是此时此地“生活在苦闷环境中的一群”的写照。持这种看法的不只一人,他接着介绍:

十月号《万象》才刊出第三幕来,已得到不少读者的来函赞扬与口头称道。……夏霞女士最近又将此剧上演于丽华大戏院,仅仅这四幕戏,可以说孕育的是血、是泪,发扬的,是力,是光,是权威!

  戏公演后的第四天,《申报》上登出一篇剧评,附有《编者按》,提醒读者作者是一位医师,“不常观剧,更不评剧”,以证明此剧的波及面及感人的程度。这位医师说:

剧中几起高潮:像洁玉受父亲痛责,院长抢私生子等,都能把握了整个戏院观众的情绪,使悲剧空气,并不沉闷。又使观众意志,随着编剧人的意志,对洁玉表着深切同情。陈存仁:《寡妇院评》,《申报》1942年10月14日。2005年,陈存仁写作出版了《烽火下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八年抗战》,台北:时英出版社。

  “血、泪”及“同情”将台上台下融为一体,洁玉的悲剧投影于我们,我们的不幸聚焦于洁玉,牺牲在野蛮制度下的“寡妇”化为沦陷区的“寡民”,共同的泪水将观众凝聚为精神共同体。

  《寡妇院》选定在中华民国的诞生日——双十节公演。这一天“隆重献演”的还有《大马戏团》。无独有偶,《大马戏团》的收尾,也是一把熊熊的大火烧塌了大马戏篷。可以说,这两把火,象征着挣扎在铁蹄之下的上海民众心中的怒火吧!

2. 《大马戏团》

  《大马戏团》的主要人物叫慕容天锡,“是个死要面子又死不要脸”石挥语,白文:《是角色,又是石挥》,《石挥的表演艺术》,第167页。的无赖。戏围绕着慕容天锡及他身边的人物——他在马戏团当演员的女儿翠宝、男演员小统及马戏团主之妻、玩老虎的盖三爷展开。导演佐临简练地将剧情归纳为:“盖三爷想要小统,小统想要翠宝,翠宝也想要小统,而慕容天锡却想要翠宝嫁黄大少爷……各有各意志,各有各要求,意志与意志的摩擦,要求与要求的冲突,戏剧便由此产生。”《话剧导演的功能》,《万象》1945年1月。

  交错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在翠宝和黄大少爷定亲之夜的宴会上,小统毒死翠宝后服毒自杀,滚下的油灯烧着了马戏团帐篷,盖三爷跳入大火,火光蔽天,狮吼虎叫……幕缓缓落下。

  此剧一上演就造成了轰动。下面是演出时的记录:

夏天过去,新秋的戏剧季来了,初夜的献演,拥挤的池座,雄壮的前奏曲,幕布拉上,拉上,已经拉到12尺了。可是再拉上,再拉上,整整的18尺! 舞台的高度大了一半,高高地搭着马戏团的大棚,真是“大”马戏团,观众在瞪着它, 有人说,平时看戏只看一分钟的布景,那天足足地看了5分钟。(布景片子的高度通常是13尺……)

再仔细看,红蓝白三色的侧幕色彩真够浓厚,再加上最后起火时淡青色的棚布上灼着红色的火光,那简直是一幅水彩画!康心:《话剧装置与装置家》,《杂志》1945年1月。

  戏在《斗牛士进行曲》和狮吼虎啸中开幕,舞台上是一个流浪马戏班的破帐蓬,用破布景片的背面搭成,达子和回回穿着大减价时,打洋鼓吹洋号的店员穿的破衣在找东西。白文:《佐临氏在“苦干”时期的艺术活动》,《佐临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

  石挥扮演多年来穷极无聊、浪迹江湖,全靠在马戏团卖艺的女儿挣钱过活的“混混儿”慕容天锡,他把这个“专靠坑、蒙、拐、骗的流氓无赖给演活了”程之:《表演大师石挥》,《石挥的表演艺术》,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第187页。。他不顾自己的落魄穷相,在什么人面前都要自吹“我先人做过总督”——

瞧,一出场,他随身的三件道具就让人感到“怪”,却又有些“妙”——两眼罩着一副墨镜就先给了人一点带邪行味儿的神秘感,右手握着根看来又粗又重还带有弯拐头的拐杖……每走一步路,必得把它重重地往地上“笃”地敲击一声,而左手拿着一把大扇子,光长度就有一尺五寸,长得吓人的扇子。

……

现在,这“上等人”出场了:马戏团后台,一个艺员向稍远处叫了声:“‘提督’来了”,只听见重重的“呃哼”一声咳嗽,接着脚步声与手杖击地声交错传来,眨眼就起了阵风般把他“刮”了进来——只见“他”把手杖和长扇合拢在两手之间,边走向马戏团团主,边把正合拢着手杖和长扇的两手一路向人们拱手为礼,风风火火几步来到团主跟前,随即把手杖的拐头勾在左臂上,一面右手拿着扇子指指点点,亮起嗓子嚷开了:“头儿,您要是教我来管这个班子……”嗓门之大,像是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已经是管这个班子的团主了,接着得意洋洋地“嗨—咳”了一声,卖了个关子——不说话,右手却把那足有一尺长的泥金大黑扇哗地一声抖了开来,唰、唰、唰地就那么几下一搧,那造型,那神态,搧扇子的节奏那么鲜明、强烈,扇子又大得那么出奇。只有待过北京天桥和慕容天锡那样浪迹江湖的人才会用扇子和那样搧扇子的。这一出场亮相,观众全都给他鼓起掌来。

石挥演慕容天锡有几手绝活儿,一为“花步”:

他举起文明棍向小统打去,小统一举手架住了他的文明棍,小统劲儿大,这一架倒把慕容天锡摔在地下。瞧,石挥这时候踉踉跄跄几个花步,这条腿刚软得要瘫倒在地上,却又来了一股什么劲儿让自己又撑了起来,之后那条腿又软得要瘫下去,但又撑了起来。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第179—180页。

  对这一段,还有更为细致生动的回想:

他的商品——女儿翠宝被小统毒死以后,他愣了一下(一个停顿),然后拿着手杖冲上去骂着要打,不料手腕子被小统掐住了,前后浪跄了一下,哀呼“大少爷哪!”小统一放手,他后退一步,不甘心,又向前一步。小统一瞪眼,他又怯了,再退后一步。见小统没打他,又上前一步,以示精神胜利。这动作前后不过两三秒,但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是慕容天锡外强中干,赞的是石挥的精彩演技。白文:《是角色,又是石挥》,《石挥的表演艺术》,第167页。

慕容天锡的另一绝是:

他……吹嘘自己如何到过上海,如何见过大世面,吹得天花乱坠。……他越吹越神,说到跳舞场时,竟手舞足蹈地唱起了“香槟酒气满场飞”来了。这是当时上海流行的一支流行歌曲,他愿意唱得土里土气,眉飞色舞,这只手拿把大扇子,那只手拎着长衫的下摆,两只脚一前一后跳着有节奏而又四不象的舞步。这一奇特的表演设计……博得剧场满堂掌声。演话剧全场鼓掌是不多的,可石挥演戏,却经常得到满堂彩。程之:《表演大师石挥》,《石挥的表演艺术》,第187—188页。

演出期间,“观众势如潮涌,连日座无隙地,满场掌声不绝”《申报》1942年10月12日广告。。在家庭剧、恋爱剧等充斥舞台的上海,“充分社会化”的 《大马戏团》让观众兴奋不已,李健吾看后感慨地说“为我们这老大的中国庆幸”小马:《评〈大马戏团〉》,《申报》1942年10月17日。,傅雷称之为“是我一二年来看到的少数满意戏中的一个”疾首:《读剧随感》,《万象》1943年10月。,剧评家认为“该戏导演始终抓得住重心,顾全得住大局”,是佐临“最优秀的成绩”曾澍:《佐临的风格》,《杂志》1944年6月。。演员们的演技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将慕容天锡的无赖形象演得出神入化的石挥迷住了上海观众, 熟悉好莱坞电影的观众慷慨赋予他“话剧皇帝”、“艺人浮雕”直奥:《艺人浮雕:石挥》,《申报》1942年10月21日。的称号;几十年后,佐临更是将石挥扮演的慕容天锡的表演艺术给予顶级评价,誉为“后无来者”佐临:《希有的表演艺术家石挥》,《老上海电影明星(1916—1949)》,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0年。。

  据《申报·艺坛情报》报道,《大马戏团》“如去岁的《蜕变》,愈演而愈盛,但演员们日夜两场,有不支之势”。在观众的热烈回应中,石挥倾力表演,演至39天第75场,当场晕倒。石挥在《杂志》上披露这段经历后,有人发表读后感说,“《慕容天锡七十天记》读后,觉得这一艺人用生命来演了他的戏,又用生命来写了他的文章”南容:《读石挥慕容天赐七十天记》,《申报》1942年12月16日。。通过这篇文章,观众在感动的同时还了解到,“当今戏剧工作者的悲惨生活,以尽于此”《申报》1942年12月15日。。

这种情景已成常态,报上常常能读到演员倒在舞台的纪事。白沉、刘琼、孙景璐、韩非等都有此类消息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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