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彦王立彦:闵先生的学生、同事。
闵先生离开我们多少天了?似乎很久已经一年,又似乎很近就在昨天。回想他老人家最后的一段路途,已经过去的许多时刻,都是清晰如新。
静下心来想,“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八个字,应该是对闵先生人生的贴切写照。查出处,这几个字出自诸葛孔明对于淡泊与宁静所作的诠释:“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味深长。
拥有淡泊,须拥有超然境界,宠辱不惊。淡泊的心态使人始终处于平和的状态,保持一颗平常心,拥有恬淡超然的人生态度。人生可以平淡,在淡泊中积累智慧。淡泊其实是崇高的境界和心态,是人生的深层次追求。有了淡泊的心态,就不屑于追逐名利,就不会得而大喜,失而大悲;就不会对世事他人牢骚满腹,攀比嫉妒。
自己写些什么呢?想起来,2007年12月22日冬至,光华管理学院为闵先生举办九十寿辰暨从教六十周年庆典。那天,我作为教师代表发言;还想起来,曾经几次在博客中写文:2010年秋季感念师恩短文《九月九,重阳节》、2010年最后一天《为闵先生祈福》、2011年2月26日记事《敬爱的闵老师,今天入土为安》,都是表达对老师的感恩、祈祷、回忆、思念,那是未来无尽的追思……
就把这几篇不同时间的发言和博文呈现在此,那是时间的记录、流水一样的记忆。
在闵庆全教授九十寿辰暨从教六十周年庆典上的发言
尊敬的闵先生、闵师母,尊敬的各位经济系、经济学院、光华管理学院的老师,还有师兄、师弟、师妹、同学们:
大家下午好!
我今天没有写一个专门的发言稿,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从2006年开始,心里就总想着两件事:第一,今年是我们77级学生参加高考三十周年。有记者问过我,可我不愿意给媒体写什么东西。后来写了一篇回望1977年高考的文章,与我们的研究生一起分享,有学生给我回信,谈他们的一些感想。由于1977年的高考进入大学校门,我们才得以与不同学校的老师联系起来。第二,就是闵先生的九十岁生日。
师者风范——闵庆全先生纪念文集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在我看来,这两件事都是挺大的事。1977年高考是一种历史机缘,是我们这个年龄层一部分人的好运气,同龄人很多都没有能够赶上这命运,我们是属于很幸运的一拨人。如果没有那年高考的话,就不可能有机会听到这么多老师的教诲,我也没有机会做闵先生的学生。至于闵先生的九十岁华诞,这件事是另一种福分,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为老师庆贺九十岁华诞的福分。
今天在有限的时间里说另外一件事。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会计系的老师与我“争论”,因为我告诉了他们闵先生的九十岁华诞庆典。他们说,恐怕闵先生不单是你们的校友吧?我仔细想一下,闵先生当年在抗日战火年代进入的的确不完全是北京大学,而是西南联大,他毕业走出的也是西南联大。只是1946年北大搬回到北平,闵先生应聘回到大学教书,是在北大。我对清华和南开会计系的老师说,你们这么说也可以,那就要有所贡献。他们说当然要有所贡献,所以我们今天在这里看到了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会计系、南开大学商学院会计系敬贺闵先生的两个花篮。
另外,南开大学的同事们还特别写来贺信,是南开大学商学院副院长和会计系主任两位教授执笔。他们写的比较长,也很感人。我选几句来读:“……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我们谨代表南开大学商学院和南开大学会计学系,向闵先生和师母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们为拥有您这样的杰出校友而倍感骄傲和自豪,我们衷心地希望您以后继续给南开大学会计学科的工作给予指导和帮助……”我选这几句话,代表南开大学校友的致意。
闵先生,南开、清华的人说您也是他们的校友,我看了经历也觉得事实上是这样。所以我就很高兴地告诉他们,我愿意代为在今天这个场合表达美意。
最后我还想重叙一句话:能为老师祝贺九十岁高寿,是我们晚辈的福分。这个福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确切地说,大多数人都难以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很盼望,能给更多的老师祝贺高寿。谢谢!
九月九,重阳节
2010年10月16日昨晚因学校公务来到深圳。北京已经秋凉,深圳依然如夏季,走出机场迎面扑来一阵热浪。也许我说得有些夸张,接我的司机觉得天气已经开始凉了,他是南方人。
……
晚餐等着上菜的时候阅读当地报纸,注意到今天是一个“节日”:九九重阳节,专门有市政专线公交车服务市民去郊外登山。报纸还专门著文介绍十多位百岁以上年纪的老人。几版读下来,发现几乎都是乡村老人,基本与市民无关。可见,要想长寿还是得去乡下过日子。这倒是个问题,有多少城里人真的愿意回归乡下呢?也就是在城市里或城郊弄个所谓田园而已。
我对重阳节知之甚少,好在有互联网,查阅也是学习。
汉中期以后的儒家阴阳观,有六阴九阳。重阳节在农历九月初九,两九相重,谓之重九(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九是阳数,日月并阳,固重九亦称“重阳”。民间在重阳节有登高的风俗,所以又称“登高节”。
如果九月九重阳节只是登高,也就没有多少意义。因而更重要的是,“九九”谐音“久久”,有长久之意,所以传统上常在此日祭祖与推行敬老活动,故又称“老人节”。说到老人,那就值得关注了。
关注老人,首先从关爱父母亲开始,从敬老尊老做起。
十一长假期间我刚回太原探望过父母。今天特别想到自己读博士学位时的导师闵先生,还有闵师母。老两口都已经年过九十高龄。每次我去看望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闵先生在九十华诞庆典上的照片
2007年12月22日与师弟师妹们为闵先生九十寿辰筹划举办庆典,是我那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先生书法极佳,作品是北大校方对外宾的赠品,我们为他老人家设计、编辑、出版了专集。我视闵先生和师母如同父母。他们的儿子年龄长我一岁,远在加拿大,所以先生和师母也视我如子。两位师姐,也把我看做兄弟。
2009年5月13日午餐后与闵先生、闵师母合影
2009年5月13日午餐后与闵先生、闵师母合影留念。此前一天,师母说总是见我穿着随意,很少见我衣着正式。所以,这天我特意穿了一件西装(其实还是便装)。可惜,餐厅包间里的光线弱,照片不很清晰。可是师母每次见我,总提到这张照片。
为闵先生祈福
2010年12月31日今天是阳历年底的最后一天,下午去北医三院探望闵先生。
两次探望闵先生,我才搞清楚医院里的ICU的意思: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监护室。ICU很难住进去,床位十分紧张。探视规定也很严格:一周内隔天一次探视时间,每次只有一小时。探视者要先量体温,戴口罩帽子穿白大褂,每次限一位,轮流进入。
第一次去探视,是闵先生的生日那天。他的口、鼻插着不同颜色的管子,昏昏沉沉,要大声呼唤才能睁开双眼,无力地看一下又合上。我在他耳边哼唱“祝你生日快乐”,不知他是否听得进。我又哼唱以前从闵先生那里听到、自己后来找到歌谱、歌词学会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美国电影《翠堤春晓》的插曲。,我分明看到他试图微笑。You told me,you love me,这是他在西南联大当学生的时候喜欢的电影、喜欢的歌词。我猜想,这段熟悉的旋律,让他脑海中显现出了1940年代的场景。
今天下午去探视,感觉到闵先生的状况比上一次强些。虽然还是无法开口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吃力,可他的双眼是睁开的,他努力微笑、他尝试点头、他试图用力握手。我告诉他,2010年就要过去了,我们与他一起迎接2011年。
闵先生从北大校医院转到北医三院重症监护室,已经快满四十天了。他顽强地与病毒、与器官衰弱进行着斗争,他显示出的生命力,让我感叹钦佩。
每年11月集中供暖前的1~2周,北京总有寒流寒潮,而且气候干燥。对于老年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熬”的十多天。闵先生就是十月底偶感风寒住进北大校医院的。对于老年人来说,小病不小,微症不微,有可能会引发连锁大病,所以要小心预防。可是,岁月里的时时刻刻,防也难。
闵先生是我念博士生期间的导师,老人家已经开始94岁的一年。师恩如父母,平时每次去家里看望先生和师母,总有说不完的学术话、家常话。而今,躺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的老师,已经失去了自我能力,只能由人摆布,只能默默地看着,心中有话说不出。
就要告别2010年了,为闵先生祈福!
敬爱的闵老师,今天入土为安
2011年2月26日闵先生走了,今天入土为安。
回头看,闵先生离开我们多少天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就在昨天。静下心来回想,已经过去的许多时刻,都清晰如新:
●2010年10月下旬,第一次住进北大校医院,一周以后出院回家。
●2010年11月上旬,第二次住进北大校医院。几天后病情加重,转入北医三院重症监护病房(ICU)。
●2011年2月1日,腊月二十九,病房探视,我最后一次看着闵先生。
●2011年2月5日,正月初三,立春日。晚上得到消息,闵先生辞世。
●2011年2月11日,正月初九,头七日。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火化。
●2011年2月25日,家人将骨灰接回,九十岁的师母希望闵先生回家来,再住一夜。
●2011年2月26日,在“温泉墓园”下葬,入土为安。
正月初九八宝山公墓兰厅
昨夜北京飘落今年的第三场雪。在皑皑白雪中,送闵先生上路。这正符合闵老师一生的洁身自好、淡泊明志、宠辱不惊、清白人生。
中午回到办公室,开始构想“闵庆全先生纪念文集”。这是大家提出的缅怀和心念,计划在闵先生逝世一周年前完成。
闵先生高寿九十三,送老人家上路本不应当满含悲痛(民间有“喜丧”一说)。只是,记忆中刻录下了每次走进北医三院重症监护病房(ICU)的场面,还是让我痛心。闵先生的身体,多年来没有过大的伤病,却在人生的最后一段饱受煎熬。尤其最后两个月里:不能饮食、不能说话、不能动作、不能自己决定自己,只能无奈地任医生和护士摆布。
自尊了一生的闵先生,您最后这段时间的心中所想,没有能够告诉我们。晚辈们只能透过您无助的眼光和勉强挤出的微笑,费力地去猜测。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谜是没有谜底的。
想起来去年秋季写下的感念师恩短文《九月九,重阳节》,还想起来2010年最后一天写下的短文《为闵先生祈福》。
现在和以后,再写时只能是无尽的回忆、思念……
雪中的温泉墓园,闵先生安息在这里,可以眺望京城
历史记忆点滴
2012年2月26日今天是闵先生入土为安一周年。
为了编辑“闵庆全先生纪念文集”,寒假前我两次去北京大学档案馆查询资料。查询中,又获悉不少北京大学在西南联合大学期间、1946年回归北平以及1952年大学院系调整期间的细节,感慨良多。其中与闵先生直接相关的信息,虽然很少,也还是得到点滴:
●1946年4月3日国民政府批准南开大学改为国立,张伯苓仍任校长;4月12日教授会全体会议决定5月10日开始西南联大迁移北上,10月10日三校同时在平津开学;5月4日西南联大结业典礼,纪念碑揭幕。是时西南联大学生总数1997人分入三校:南开大学20人;北京大学709人;清华大学1004人,未定264人。7月30日,国民政府令胡适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前傅斯年任代理校长),西南联合大学结束。
●1951年6月1日,由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马寅初到任北京大学校长。
●1952年初燕京大学并入北京大学,中关村一带重新规划建设。据档案资料记载,当时的机构名称为“三校调整建筑计划委员会”,主任是清华大学的梁思成,副主任是北京大学的张龙翔。该委员会制订经费概算及建筑计划方案,上报教育部的“三校调整组”。闵庆全在“三校调整建筑计划委员会”担任财务处长。
●北京大学的迁校,1952年9月16日正式开始。当年10月4日,在燕园东操场举行开学典礼,马寅初校长讲话。
●闵庆全曾经填写“清华大学师生员工履历表”,表中同时注明为北京大学经济系“讲员”,专长:会计、能复制漫画。
●大学校园里曾经在1952年前后有过一场“忠诚老实运动”。进程:准备阶段、动员、学习、交代问题、审查、结论、总结。对此,后人知者不多。闵庆全写过多篇问题交代、总结。
●在不断的政治运动中,闵庆全有过三段长时间的下放劳动和改造:1959年1月至1960年1月,门头沟斋堂下放劳动一年;1968年3月至1969年10月,群众专政一年半;1969年10月至1971年9月,江西鲤鱼洲下放劳动两年。
●“退休干部”转“离职休养”:闵先生1988年底“退休”,四年以后1992年12月被批准转为“离休”。因为,后来有证明资料,曾经“1945年1月在西南联大加入党组织的地下外围组织‘民青’”。那时,填表名为“闵清泉”。查阅其他资料,“民青”是“民主青年联盟”的简称,属于中共外围组织。(要是早有此证明材料,应该不至于挨整被“群众专政”吧?那荒唐岁月的荒唐事!)
这是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