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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季宣的《未央宫记》与汉长安城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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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永嘉学派宗师艮斋先生薛季宣,曾撰写过一篇题作《未央宫记》的文字,系统记述西汉长安城未央宫的兴建始末与宫城内殿堂台阁的建置情况。这篇文章,篇幅并不很长,全文总共还不到两千字,收录在薛氏诗文别集《浪语集》当中。

薛季宣这部集子,最初是在宋理宗宝庆二年八月,由其侄孙师旦、师石兄弟共同编纂,刊刻行世(宋)薛季宣《浪语集》(清同治辛未壬申间金陵书局刻初印本)卷末薛师旦撰后序,页32。。然而,由于永嘉学派所宣扬的思想观念与后来成为官方主流意识的朱子学说颇有违异,从而在后世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如清末学者孙诒让所云,至艮斋门人陈傅良身殁之后,“先生之绪绝而弗续,元明以来,晦蚀尤甚,遗书虽流传未绝,儒者几不能举其凡目”(清)孙诒让《籀庼述林》(民国五年刻本)卷四《艮斋浪语集叙》,页10b。案此文系孙诒让代乃父孙衣言作,初刊印于金陵书局刻本《浪语集》卷首。。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薛氏此集,“自明以来,刻本遂绝”(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影印清浙江刻本)卷一六〇《集部?别集类》,页1379—1380。,不再有人重新雕版印行。因此,明代以及清代晚期以前各地著名藏书家所著录的传本,凡明确标注版本者,如明末祁氏澹生堂藏本(清)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影印清光绪辛丑钱塘丁氏刻本)卷三〇《集部》“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759。、清代瞿氏铁琴铜剑楼(清)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北京,中华书局,1990,《清人书目题跋丛刊》影印清光绪刻本)卷二一《集部?别集类》“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326。,都是只有源自宋刻的抄本;甚至清乾隆时官修《四库全书》,多方搜求公私藏书,也只能找到所谓“两淮马裕家藏”的一部传抄本,用作著录的底本(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集部?别集类》,页1379—1380。。

其实,即使是这一类抄录本,也还往往残缺不全。如明万历《内阁藏书目录》所著录者即已经是“阙二册”的残本(明)孙能传、张萱等纂《内阁藏书目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影印民国初年张均衡刻本)卷三《集部》“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336。;祁氏澹生堂收藏的明代抄本,原书三十五卷,也只存有三十四卷(明)祁承NFEE4《澹生堂藏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06,《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影印清光绪刻本)卷一三《集类?别集》上《续收》“艮斋浪语集”条,页267。案清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卷一六《集部》“浪语集”条下(页743)附录孙诒让注语谓“祁本兵燹后散失,仅存三册,可惜也”。,后来这部书传入丁氏善本书室时,则仅剩有三十卷,又有四卷在流传过程中毁失不存(清)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〇《集部》“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759。。然而,公私书藏却依旧珍重存储,其书在世间流通之尠少,可想而知案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卷二四《集部?宋别集类》著录(页350),此祁氏澹生堂及丁氏善本书室递藏明抄本,今仅残存卷三至二二、卷二七至二九共二十三卷,藏南京图书馆。。这在宋代著名学者的诗文集当中,是十分少见的特例。

《浪语集》中所收《未央宫记》首页

直到清同治十年(辛未)至十一年(壬申)间,始经温州瑞安人孙衣言呈请李鸿章出面主持,并由李氏“捐奉属桂芗亭(案即桂嵩庆)观察刊之金陵书局”(宋)薛季宣《浪语集》卷首题清孙衣言撰刻书序言,页2a。,而当时实际从事校勘事宜者,则是孙衣言的儿子著名学者孙诒让(清)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卷一六《集部》“浪语集”条下(页743)附录有孙诒让注语,云乃父衣言“命诒让合诸抄本校刊”。。这也是当今所见薛氏文集的最早刊本。金陵书局版刻事竣之后,刷印无多,李鸿章即命以书版归诸孙衣言,听由孙氏以之汇印入所辑录温州乡邦文献汇刊《永嘉丛书》,“使浙中学士大夫得读先生之遗集,而世之有志于永嘉之学者亦有所津逮”(清)孙诒让《籀庼述林》卷四《艮斋浪语集叙》,页11。,此书方在世间得以广为流布。盖孙衣言怂恿李文忠公刊刻此书,本来就是出自仰慕乡贤的心意。

金陵书局本《浪语集》内封面金陵书局本《浪语集》牌记

在同治金陵书局刻本问世以前,由于写录传本难得一见,除了像黄宗羲、全祖望撰著《宋元学案》以及厉鹗作《宋诗纪事》这样特别专门的研究,不能不花大力气多方搜讨,以求一览其书,其馀大多数清代学者在从事相关研究时,往往既无从了解亦无法利用《浪语集》当中的有用资料。即以这篇《未央宫记》而言,薛氏所记,本来对考订西汉长安城的宫室建置,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可是,乾隆年间毕沅在校刻《长安志》和《三辅黄图》时,却都没有引证此文,这就应当是基于上述原因。另一方面,现代学者在研究相关问题时,由于过分崇信清代学者在文献校勘方面所具备的功力,也没有人想到,竟然还会有如此专门的记述却未曾被清朝学者所知,从而也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薛季宣这篇文章对长安城宫室研究的史料作用。

下面,将首先对《未央宫记》的文字,加以点校,然后再来分析薛季宣的撰著意图和它的文献价值。

一、 《未央宫记》校读

薛季宣《浪语集》的通行版本,现在有两种。第一种是前述清同治金陵书局刻本。这种版本又分为两种印本。一种是书版刚刚刻成时在南京刷印的初印本,内封面背后镌有“同治辛未二月金陵书局开雕”牌记,当时印制数量十分有限,传留于今世者更寥寥无几,故政治与学术地位尊崇如张之洞者,在光绪初年撰著《书目答问》的时候,尚且无缘寓目,乃标注《浪语集》之版本云:“止见传抄本。今温州人议刻。”(清)张之洞《书目答问》之《集部》“浪语集”条,据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卷四,页277。甚至在傅增湘的遗著《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书目》当中,亦同样未有著录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3)卷一三《集部?别集类》“浪语集”条,页81。。这在晚清刊刻的重要学术著述当中,是十分罕见的特例,故业师黄永年先生曾讲授说,完全有理由将此金陵书局印本《浪语集》列为晚清刻印的善本。这一书版印数较多的另一种本子,是孙衣言将书版带回温州以后作为《永嘉丛书》零种印行的本子。钱塘丁氏《八千卷楼书目》将前一种印本称作“金陵局本”,而将后者著录为“《永嘉丛书》本”(清)丁立中《八千卷楼书目》(北京,中国书店,2008,《海王村古籍书目题跋丛刊》影印1923年排印本)卷一五《集部?别集类》“浪语集”条,页241。,其实只是同一部书版早晚不同时间的印本。《浪语集》在今天比较容易阅读的第二种通行版本,是台北影印的《四库全书》文渊阁写本。《未央宫记》附记宫区内各项建置名录

根据孙诒让的记述,金陵书局本付梓时,是根据钱塘藏书家丁丙收藏的祁氏澹生堂旧藏“明抄残本”和浙江仁和藏书家朱学勤结一庐所藏另一“旧抄本”,相互参合两本所勘定(清)孙诒让《籀庼述林》卷四《艮斋浪语集叙》,页11b。清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卷一六《集部》“浪语集”条下(页743)附录孙诒让注语。。曾有研究薛季宣的学者,谓此孙氏父子刻本,系“采用南宋宝庆二年薛季宣侄孙薛师旦刻本为底本,校以丁丙所藏明抄本和朱学勤所藏旧抄本”周梦江《薛季宣的生平、著作及其对道学思想的异议》,刊邓广铭、徐规等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之“一九八四年年会编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页440。,所说自属明显疏误。又如前所述,《四库全书》的底本,是“两淮马裕”亦即扬州藏书家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小玲珑山馆藏本。朱氏结一庐的藏本,其抄写质量如何,没有见到记述;马氏兄弟小玲珑山馆所藏《浪语集》,四库馆臣尝做有评议曰:“藏书家辗转传抄,讹脱颇甚。”(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集部?别集类》,页1380。其他传本,若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蓄“旧抄本”,同样也是因“辗转传抄,讹夺甚多,无从校正”(清)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二一《集部?别集类》“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326。;而孙诒让在校勘金陵书局本时更清楚讲述说,薛氏此集“明以来梓本久佚,藏书家辗转传抄,脱误最甚”(清)孙诒让《温州经籍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潘猛补校补本)卷二〇《集部?别集类?宋》之“薛氏季宣《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868。,所说“脱误最甚”之辗转传抄本,自然要包括祁氏澹生堂旧藏本在内。

可见,就文字内容的准确性而言,清代学人所见《浪语集》,已经远不足以云善本,孙诒让亦尝自述云,尽管他在校勘此书的时候,是以“精校付刊,复录其异同,为《札记》□卷,然讹缺尚未能尽补正也”(清)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卷二〇《集部?别集类?宋》之“薛氏季宣《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868。案孙氏所撰《浪语集》校勘札记,一直没有刊印行世,检金陵书局本《浪语集》目录(页33b),末行列有“札记■卷,嗣出”字样,与孙氏在《温州经籍志》中的表述形式一样,卷次俱空缺未填,说明当时他还没有将札记条目整理成书。又同治十二年夏初,张文虎撰《跋〈浪语集〉》一文,亦谓闻孙诒让尚“别有《札记》未刊”,见张氏《舒艺室杂著》(清光绪刻本)甲编卷下,页36。。《未央宫记》篇幅虽然很短,但也有一些字句颇显窒碍,似应存有舛讹;另外,在不同传本之间,其文字也略有参差,凡此,都需要稍加校理。在此仅以金陵书局本(简称“金陵本”)为基础,参校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简称“四库本”)以及清虞山张燮小琅嬛福地旧藏抄本(简称“小琅嬛本”),试对《未央宫记》做一初步校读,以便进一步分析利用。未央宮记

丞相先酇侯臣何,昧死再拜,言皇帝陛下:“陛下從天下義兵,誅亡道秦,西都關中,以根本制枝葉,天下幸甚。京師,諸夏之父母也,要令四方諸侯,知有所法。今咸陽遭項氏殘滅之後,堂殿泯毁,櫟陽、興樂承秦故①,雖靡敝一時之制②,非法度之宫也。臣不勝大願,昧死請陛下,詔有司度長安地,作天子之宫曰未央,爲漢家建萬世亡窮之業③。臣何昧死再拜以聞。”制曰:“可。”尚書令下御史將作,按地圖以詔書從事,丞相裁處其宜,太卜卜筮並吉。【校勘】

① 堂殿泯毁,櫟陽、興樂承秦故,此“興樂”,四庫本作“長樂”,小琅嬛本此句作“堂殿毁,櫟興築承秦故”。案據宋敏求《長安志》卷三引西晋潘岳《關中記》,漢長樂宫“本秦之興樂宫”。

② 雖,金陵本原作“雍”,小琅嬛本同,文義不通,此據四庫本改。

③ 亡,小琅嬛本作“無”。

七年,初作宫長安,因龍首山以抗前殿①,東西五十丈,南北十五丈,其高三丈五尺。殿北營宣室殿,爲帝者之正處。掖庭宫在其内,有漸臺以供眺望。曲臺殿石渠、天禄、麒麟三閣,藏先代典籍及名臣勳著。承明殿廬爲文儒著作之地。織室、暴室、凌室爲織文、染練、藏冰之所。其外周廬環列,繳以徼道。宫垣有闕門二,正北端門曰玄武闕,其東蒼龍闕。四面設公車司馬,典受四方章奏。立太倉、武庫,所以儲國用、謹兵防也。宫周二十二裏九十五步五尺,疏山以爲臺,殿不假版築,高出長安城。

【校勘】

① 前,小琅嬛本闕此字。案此處記事多據晋人葛洪之《西京雜記》,《西京雜記》卷一作“因龍首山制前殿”。

其二月,上自平城至,見長安宫室壯麗,怒曰:“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宫室過度也?”丞相何曰:“天下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天子以四海爲家,非壯麗亡以重威,且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悦,即自櫟陽徙都長安。

九年十月,未央宫成。上朝諸侯王,置酒前殿,上爲太上皇壽曰:“始者,大人常以臣不如仲能治産業,今臣之業孰與仲多?”殿上皆稱萬歲。

自古帝王興建都邑,未嘗不爲子孫久長經遠之度,是故詒遠莫若儉。禹都安邑,湯徙亳從先王居①,周文、武作都豐鎬,周公營洛邑,其始未嘗不卑宫室、謹法度;降及後世,瑶臺瓊室興焉。且富不期驕,人情好泰侈大,生於安逸,此理勢然也。作法於儉,其弊猶奢;以奢示人,而謂子孫不吾加者,丞相之計,豈不疎哉!豈不疎哉!

【校勘】

① 徙,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作”。

抑嘗聞先生長者言,高祖、項羽皆楚人也,漢始都洛,五年夏,上感留侯良、奉春君敬説,即日駕之關中,居櫟陽。其秋擊燕王荼,六年取楚王信,七年征韓王信,上皆行幸關東,至洛陽。初,項羽既燒秦宫室,或勸羽自王關中,項王見秦宫室皆已燒殘破,心思東歸。高祖雖居關中,自言遊子悲故鄉,吾萬歲後,魂魄猶樂思沛,蓋其心未嘗一日不在東也。酇侯作宫宏侈,因貳以濟,殆託辭決定都之計,旨哉①!【校勘】

① 旨,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者”。

雖然,猶有憾焉。令何稍知古今、畧法先王而通其變,以安上志,高祖樂於從善,使後嗣知所準則,可亡奢侈之弊。且高祖以漢太祖,而猶出言詫大①,何法宫乃復窮奢極靡,子孫安取制哉?其後孝武帝新作宫殿,孝成帝興建昭陽,土木被金珠,楹桷加文鏤,增高極於雲漢,窮幽達於泉壤,侈過天道②,超越振古,財用殫竭於上,人力困窮於下,其視孝文皇帝惜百金費罷營露臺遠矣!

【校勘】

① 出言詫大,“詫”四庫本作“誇”,又小琅嬛本“出言”作“出此言”。

② 天道,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寰宇”。

初,未央宫世世增廣,有臺殿四十三,池十三,山六。其臺殿三十二、池十二、山五在外,餘在後宫。門闥中、外凡九十五,而掖庭有月影臺,雲光、九華、鳴鸞三殿,開襟閣,臨池觀,不在簿籍。成帝又增後宫八區,爲内殿十四。宫城開拓,後至二十八里,宫館益盛,而漢業衰矣。詩曰:“商邑翼翼,四方是極。”高祖有焉。又曰:“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孝文皇帝近之矣。

臣愚,學不足以通古今之志,顧何以書漢先帝積累之業,惟以列職太史,典司著述,敢效《周書》“明堂”、“作洛”,謹昧死記未央宫興治本末如上。

未央宫。亦曰紫微宫。

殿:前殿〓宣室〓麒麟〓温室〓金華〓承明〓武臺〓壽成〓萬歲〓廣明〓清涼(亦曰延清室①)〓永延〓夀安〓平就〓宣德〓東明〓飛雨〓通光〓曲臺〓白虎〓延年〓回車②〓宣明〓長年〓見德〓神明〓玉堂(亦曰白玉堂③)〓含章〓神仙〓昆德〓高門(亦曰高門宫④)〓温調〓龍興〓敬法(有敬法闥⑤)〓朱雀

右三十五殿在外。按《漢宫殿疏》,溫室在長樂宫。《漢宫閣記》⑥、班固《西都賦》在未央宫。《三輔黄圖》二宫皆有温室⑦。玉堂,《漢書》在建章宫,《三輔黄圖》未央宫⑧、建章宫皆有玉堂,而建章宫曰内殿⑨。

【校勘】

① 亦曰延清室,小琅嬛本同,四庫本闕此五字。

② 回車,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四車”。

③ 亦曰白玉堂,小琅嬛本作“亦曰玉堂”,當脱“白”字,四庫本闕此五字。

④ 亦曰高門宫,小琅嬛本同,四庫本闕此五字。

⑤ 有敬法闥,小琅嬛本同,四庫本闕此四字。

⑥ 閣,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闕”。

⑦ 案四庫本在“《三輔黄圖》”下增有“後”字。

⑧ 未央宫,小琅嬛本同,四庫本闕“宫”字。

⑨ 建章宫曰内殿,小琅嬛本同,四庫本“曰”作“自在”。椒房〓昭陽〓飛翔〓增城〓合NFECF〓蘭林①〓披香〓鳯凰〓鴛鸞〓安處〓常寧〓茝若〓椒風〓發越〓蕙草〓鉤弋

右十六殿在後宫掖庭。按鉤弋殿與鉤弋宫名同,《三輔黄圖》宫别在直門南。又成帝後宫八區,又增至十四殿,而椒房、鉤弋二殿不在其數中,未詳。

【校勘】蘭林,小琅嬛本作“林蘭”。堂:朱鳥堂①〓畫堂

 室:非常室②〓暴室

 閣:宣室〓石渠〓麒麟〓天禄〓增盤

 臺:玉臺〓果臺〓鉤弋〓通靈〓蘭臺〓漸臺

 觀:甲觀

 山:東山〓西山,皆有臺

 池:滄池③

 田:弄田

 門:四面公車、司馬〓金馬〓青瑣〓作室〓閶闔

 倉:太倉

 闕:玄武〓蒼龍〓白虎〓嶢闕〓屬車④

 庫:武庫

 府:靈金内府⑤

 署:内謁者〓宦者〓鉤盾〓虎威〓章溝

 獄:掖庭

 廏:未央〓長樂〓路軨(亦作輅軨)〓承華〓騎馬〓大馬

 圈:彘圈〓虎圈【校勘】

① 朱鳥堂,小琅嬛本同,四庫本無“堂”字。

② 非常室,小琅嬛本同,四庫本無“室”字。

③ 案池類及此“滄池”條四庫本闕。

④ 屬,原作“蜀”,小琅嬛本同,四庫本作“屬”。案“屬車”爲漢天子鹵簿之一,係當時之常語,故據四庫本改。

⑤ 金,諸本同作“奎”,《三輔黄圖》卷六作“金”,蓋因所蓄藏漢高祖斬白蛇劍係“殷時靈物”而得名,故“奎”字應屬形近傳寫訛誤,據改。

右未央宫室之雜出於傳記史籍者,附記於上,亡者闕之。其制度爲不足取,皆略而不書。

二、 《未央宫记》的撰著缘由

如上列原文所见,薛季宣在这篇《未央宫记》当中讲述其撰述缘起时,自言“惟以列职太史,典司著述”,故“敢效《周书》‘明堂’、‘作洛’,谨昧死记未央宫兴治本末如上”。所谓“明堂”和“作洛”,是《逸周书》中的两个篇名,分别记述武王克商之后于宗周明堂“大朝诸侯”时天子与四方诸侯相互之间所居处的位置关系和在今洛阳这一天下之中“作大邑成周”时的规划设置状况。西汉时期的长安城和未央宫,其政治功能和地位,正同西周的宗周、成周以及明堂相当,故《逸周书》当中既然存有“明堂”和“作洛”这两个篇章,薛季宣在记述西汉史事的时候,自然有理由效法这一成规,来撰写这篇《未央宫记》。

不过,检核相关传记资料,可知薛季宣其人自“年十七起从妻父荆南帅孙汝翼辟书写机宜文字”之后,在朝的官职,只是由大理寺主簿递升至大理寺正,终其一生,并没有“列职太史、典司著述”的经历(宋)吕祖谦《东莱吕太史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本)卷一〇《薛常州墓志铭》,页159—167。《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卷四三四《儒林传?薛季宣》,页12883—12885。;而且审读原文,可以看出,薛氏所书“谨昧死记未央宫兴治本末如上”云云等词句,显然是在模拟汉朝人的口吻,并不是宋朝史官应有的语气,所以,这篇《未央宫记》实际只是一篇自我作古的拟作。薛季宣身为赵宋命官而模拟汉人手笔来撰述这篇文字,应当是出于他应对“博学宏词”考试的需要。

薛氏到荆南为其岳丈孙汝翼做幕僚之后,又曾到四川制置使萧振幕下任职,继之复调任鄂州武昌令,也是由此才正式履入仕途,而他入仕的门径,乃是缘自“世荫”(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五《答徐元德书》,页3a。,并非出身于科举功名。艮斋传道门生陈傅良为其撰述行状,称道乃师自从年少进入孙汝翼幕府时起,即“绝不治科举业”(宋)陈傅良《止斋先生文集》(清光绪四年瑞安孙氏诒善祠塾刊《永嘉丛书》本)卷五一《宋右奉议郎新改差常州借紫薛公行状》,页12b。;薛氏亦尝自言“以惰不为科举之习”(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五《答徐元德书》,页3a。,复与友人述及科举曰:“我本无患得之意,未始低头就之。”(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三《答陈同父书》,页9b。若仅就进士科考试而言,薛季宣师弟上述说法,固然属实,然而,没有兴趣习练应考进士科目,并不意味着他绝然无意于以科举入仕。因为如薛氏本人所云,当时像他这样“借荫而仕”的人,本“不敢齿于士夫之列”(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六《王正言札子》,页4a。。观薛季宣致同乡潘必胜书,谓“我国家取士之法,不许以它求致。国有庠,乡有贡,苟以叙进,青紫可如芥而拾”,为此,殷切劝告潘氏,不必奔走干谒权贵以求取功名,而应循此科考正途进取于世。薛氏还很有感触地讲到,他本人为此亦且“自悔自怜”(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五《复潘秀才书》,页7a—8a。,可见他终究还是希望能够有个堂而皇之的正途名分。宋代的科举,实际上并不止进士一科,包括“博学宏词”在内的所谓“词科”,即是足以与进士并重的一项科目。

宋代词科始设于北宋哲宗绍圣元年。当时系因改革科举,纯用经义取士,继“罢诗赋,废明经”之后,复又停罢制举试策,致使“词章记诵之学俱绝”,朝廷主事者“惧无以收文学博异之士”,于是决定设置“宏词”一科,以甄选专门人才,来为朝廷撰述诏、诰、章、表、箴、铭、赋、颂等各色应用文词(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北京,中华书局,1957)“选举”一二之一至二,页4448。。所谓“宏词”科的名目、考试资格和办法以及待遇等等,后来都有所变化聂崇岐撰有《宋词科考》一文,可参看,见聂氏文集《宋史丛考》(北京,中华书局,1980),页127—170。,其名目一变而为“词学兼茂”,再变称作“博学宏词”;而词科考试的内容,自大观四年改称“词学兼茂”以后,均大致包括有古、今两大界域,即可以划分为以历代故事借拟为题和就本朝故事、时事出具题目这样两种试题类型,“盖质之古以觇记览之博,参之今以观翰墨之华”(宋)王应麟《玉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影印清光绪浙江书局刻本)卷二〇一《辞学指南》自序,页3670。。与以阐释经义为主的进士科相比,像这样的词科考试,显然要求应试者具备非常广博的学识,而薛季宣其人正符合这样的条件。

南宋时期的浙东学术,独具特色,与分别以朱熹和陆九渊为代表的其他两大派别,鼎足并峙。在浙东学术内部,虽然尚有永嘉、金华或者再细分出永康等各个分支的区别,但崇实黜虚,稽考历代史事特别是其典章制度,谙练掌故,以通知成败,即总结古昔兴衰治乱的经验而运用于现实政治的所谓“经制之学”,大略言之,也可以说是浙东诸家的共同特征。为此,这一派学者不能不特别究心于史学,故近人何炳松甚至干脆径以“浙东的史学”来概称宋代浙东学术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万有文库》本)第六章第四节《程氏学说的入浙》,页189。。如此博览群书,并不是寻常士人所易企及的事情,故浙东一派学者,最有条件应试词科,诸如吕祖谦、唐仲友这些浙东学派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便都曾考中此科《宋史》卷四三四《儒林传?吕祖谦》,页12872。(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丛书集成》初编排印《史学丛书》本)卷一八四绍兴三十年二月戊午,页3079。。

具体考察薛季宣读书治学的取向,则有艮斋弟子陈傅良,云乃师“自六经外,历代史、天官地理、兵刑农末,至于隐书小说,靡不搜研采获,不以百氏故废,尤邃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之制,务通于今”(宋)陈傅良《止斋先生文集》卷五一《宋右奉议郎新改差常州借紫薛公行状》,页22b。,此即清人孙诒让所说“稽核考索以求制作之原,甄综道势,究极微眇”(清)孙诒让《籀庼述林》卷四《艮斋浪语集叙》,页10a。。若仅就薛季宣读书的广博程度而论,艮斋友人吕祖谦亦尝称述曰:“公之学既有所授,博览精思,几二十年。百氏群籍,山经地志,断章阙简,研索不遗。”(宋)吕祖谦《东莱吕太史文集》卷一〇《薛常州墓志铭》,页166。清代四库馆臣在纂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更特别推崇其超逸于时贤的程度说:“季宣学问,最为淹雅。”(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集部?别集类》,页1379—1380。

薛季宣虽然不耐烦株守经义程文以应考进士,但他既然如此博通今古,对从事于词科以获取功名,便不应有什么抵触;特别是薛氏刻意讲求历代制度,并对“田赋、兵制、地形、水利甚曾下功夫”,本来就是为直接见诸事功,其进取意向之锐,甚至被同时学人以“喜事功”一语相讥刺(宋)吕祖谦《东莱吕太史别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本)卷七《尺牍?与朱侍讲元晦》,页412。。全祖望更总括薛季宣的学术本质说:“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清)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卷五二《艮斋学案》,页1690。全氏且进一步对比同时诸家名公宿儒的学术取向,评判其治学宗旨云:“予观宋乾淳诸老,以经世自命者,莫如薛艮斋。”(清)全祖望《鲒埼亭集》(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清嘉庆姚江借树山房刊本)卷一二《亭林先生神道表》,页2a。词科较诸普通进士出身,明显更受朝廷器重,故在其始设之时,原本限定只有进士及第者才有资格诣礼部应试,如孙仲益便是“以大观四年登进士,又七年再中词学科”(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清嘉庆原刻本)卷三一《跋孙尚书大全集》,页7a。。至高宗绍兴年间以后,虽然也准许诸如像薛季宣这样的无出身人以恩荫亦即“任子”身份参与其间,但入选词科者多位至卿相,或是身入翰苑,史载“自绍圣乙亥至绍熙癸丑,以宏词中选者凡七十二人,其后至宰执者十一人,……入翰苑者二十一人”《宋史》卷一五六《选举志》二,页3649—3651。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甲集卷九“词科宰执数”,页181;又甲集卷一三“博学宏词科”条,页259—260。,永嘉学派另一大师叶适甚至描述说,宋室南渡七八十年以来,“前后居卿相显人,祖父子孙相望于要地者,率词科之人也”(宋)叶适《水心先生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明景泰刻本)卷三《法度总论》三“宏词”,页19a。。中选词科,显然更容易升迁至高官要位,故依然为士子所青睐。对于薛季宣来说,这既契合性情,又便于他施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恰可谓一举两得,不能不说是一条建功立业的终南捷径。

宋末著名学者王应麟在理宗淳祐元年考中进士以后,不仅不引以为荣,反而还颇为不屑地说道:“今日之事举子业者,沽名誉,得则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于是,乃“闭门发愤,誓以博学宏词科自见,假馆阁书读之”。十四年后,王氏果然于宝祐四年考中词科《宋史》卷四三八《儒林传?王应麟》,页12987—12988。。两相类比,可以推想,尽管薛季宣“惰不为科举之习”,却同样会乐于以博学宏词的身份自见于朝廷。

在薛季宣所生活的南宋前期,词科考试的名称,已经在高宗绍兴三年改作“博学宏词”,具体测试的文章类型和内容,系“以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十二件为题,古今杂出六题,分三场,每场一古一今”(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三“博学宏词科”条,页259—260。。根据过来人王应麟的记述,当时准备博学宏词考试,首先需要“编题”,亦即分门别类纂录相关史料:

〓〓东莱先生曰:编题只是经子、两汉、唐书、实录内编。初编时须广,宁泛滥不可有遗失,再取其体面者分门编入再所编者,并须覆诵,不可一字遗忘。所以两次编者,盖一次便分门,则史书浩博难照顾;又一次编,则文字不多易检阅。如宣室、石渠、公车、敖仓之类,出处最多,只一次编,必不能尽记。题目须预先半年,皆合成诵,临试半年覆试,庶几于场屋中不忘。(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一《辞学指南》之《编题》,页3670—3671。

请注意,按照吕祖谦的说法,有关前后两汉的史籍,正在“编题”的基本范畴之内;更清楚地讲,应该说是以“《史记》、两汉、唐史题目最多”,而上文所列举的宣室、石渠、公车诸项题目,正都是汉长安城未央宫的主要设置。另外,在王应麟拟定的“编题”门目当中,尚专门列有“宫殿”一项(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一《辞学指南》之《编题》,页3671。。王氏在具体讲解“记”的选题范围时,亦首先举述说:“如宫室兴造、制度名物,皆可为题,须详加编纂。庶无遗失。”并且他还将“未央宫记”这一题目,作为具有典范意义的例证,就此论述说:“如未央宫,先略说高帝、萧何定天下作宫一段,乃说‘为之记曰’。”(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记》,页3723—3724。

为了更加清楚地说明这类“记”的写法,王应麟还列举周必大的《汉未央宫记》作为范文曰:

〓〓作记有叙其事于首者,如宫殿经始于某年某月、落成于某年某月之类先说在头一段,然后入“为之记曰”云云。周子充(案“子充”为周必大字)《汉未央宫记》首云“汉高皇帝”云云、“八年丞相萧何始治未央宫”云云是也。(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记》,页3723。

案周必大与薛季宣约略同时,在绍兴年间先中进士,后举博学宏词《宋史》卷三九一《周必大传》,页11965。,此记今存周氏文集《文忠集》内(宋)周必大《文忠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九二《汉未央宫记》,页8a—10a。,知此尤可证薛季宣模拟汉室史臣口吻撰著这篇《未央宫记》,一定是出于应对博学宏词考试的需要。

周必大考中博学宏词,为绍兴二十七年丁丑科,而这一科所试之“记”题,系“绣衣卤簿”,并不是“汉未央宫”,而且终赵宋一朝,在词科考试中也从来没有出过“汉未央宫记”这样的题目(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记》,页3725—3725;又同卷之《辞学题名》,页3731—3733。,这说明不管是周必大,还是薛季宣,他们所写的《未央宫记》,都不是正式应试时在考场内书写的试卷。像对付所有考试一样,应试博学宏词科,也需要预先练习撰写各种文体。吕祖谦尝论及预习词科作文的方法说,虽然“作文固欲多”,但若“不甚致思,则劳而无功,不若每件精意作三两篇,谓如制,文、武、宗室、建节、作帅,各作三两篇,其他诏、表、箴、铭、颂、赞、记、序之类,亦事事作三两篇,皆须意胜语赡,与人商榷,便无遗恨,则能事毕矣”(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一《辞学指南》之《作文法》,页3674。。可见,每一种体裁的文章,至少也要精心试写出三两篇来,才能熟练掌握写作的技巧。

更为重要的是,在正式参加博学宏词考试之前,应试者需要“先投所业三卷”,然后由“朝廷降附学士院,考其能者召试”(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三“博学宏词科”条,页260。。这也就意味着若不先行拟撰几篇精彩的文辞,实际上根本无法取得参与考试的资格。举绍兴十八年壬戌科博学宏词的洪适,在他的文集《盘洲集》当中即收录有两卷这类“词科习稿”。另外,在洪适《盘洲集》和薛季宣友人吕祖谦的《东莱吕太史外集》当中,还各自收录有两卷专门用作入试梯航的“宏词进卷”(宋)洪适《盘洲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四部丛刊》影印宋刊本)卷二五《词科习稿》一,页1a—14b;卷二六《词科习稿》二,页1a—13b;卷二七《进卷》一,页1a—14b;卷二八《进卷》二,页1a—14a。(宋)吕祖谦《东莱吕太史外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本)卷三《宏词进卷》一、卷四《宏词进卷》二,页641—671。。明了这一点,我们会尤为容易理解,薛季宣和周必大分别撰写的这两篇《未央宫记》,应当就是这种用于“温卷”的得意佳作。类似的作品,在《浪语集》中还收有《汉舆地图序》和《汉宣室箴》等许多篇文章(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三〇《汉舆地图序》,页24b—26b;又卷三二《汉宣室箴》,页16b—18a。,而所谓“汉舆地图序”,实际上就是孝宗隆兴元年癸未科博学宏词的试题(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序》,页3730。,在吕祖谦的文集当中,尚存有当时的试卷(宋)吕祖谦《东莱吕太史外集》卷四《试卷六篇?汉舆地图序》,页675—677。;《汉宣室箴》更是宣和二年庚子科和绍兴五年乙卯科两次重出过的试题(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箴》,页3721。,在宣和庚子科博学宏词中选者刘才邵的文集当中,同样也存有当年应试的卷子《宋史》卷四二二《刘才邵传》,页12607。(宋)刘才邵《檆溪居士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一《汉宣室箴》,页3a—5a。三、 《未央宫记》的文献价值与西汉未央宫建置

薛季宣的《未央宫记》,虽然只是一篇用于应试的拟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具备历史意义和学术研究的资料价值。宋代词科取士,自高宗绍兴初改定科目名称为博学宏词以后,每科所取未尝超过三人,常常只有一两个人;至淳熙八年辛丑科以后,复减少至每科普遍只录取一人。更为极端的是,在宁宗庆元五年,三十一名应试者竟然没有一人合格。即使是在绍兴年间以前,词科考试取中四人者也只有哲宗绍圣四年丁丑和徽宗政和二年壬辰两科;录取人数最多时虽曾取中过五人,却仅有哲宗绍圣二年乙亥一科而已(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三“博学宏词科”条,页260。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辞学题名》,页3731—3733。。激烈至如此严酷程度的竞争,必然促使作者倾心尽力展现自己的学识和才华,以期脱颖而出。

词科考试所要征求的人才,固然主要是着眼于辞章与记诵,亦即所谓“宏词”与“博学”,但不管撰写何等美妙的文章,披露何等广博的学问,其中不言而喻的共同思想内涵,是要文以载道,体现出深醇的儒学修养和高明的经世见识。

就此汉初兴建未央宫一事而言,最不易下笔的地方,是如何评议萧何过分壮丽宫室的做法。薛季宣《未央宫记》文中萧何兴建未央宫,使宫室壮丽过甚,且谓“非壮丽亡以重威”云云,完全本诸正史记载,是人所共知的历史事实《汉书》卷一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高帝纪》下,页64。,并非出自薛季宣虚拟杜撰,而按照宋代以后儒家学者的道德要求,这类劳民伤财的举措,自然应当受到批判。司马光在编撰《资治通鉴》时,即对此做出严厉斥责说:

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而顾以宫室为先,岂可谓之知所务哉!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以示子孙,其末流犹入于淫靡,况示之以侈乎?乃云“无令后世有以加”,岂不谬哉!至于孝武,卒以宫室疲敝天下,未必不由酂侯咎之也!(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卷一一汉高帝七年春二月,页380。

由于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代贤相萧何所应当做的事情,真是“史有存之不如其亡者”也,司马光后来竟干脆将它从心目当中剔除出去,硬是强迫自己对此视而不见,径谓之曰:“是必非萧何之言。”(宋)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四部丛刊》影印宋绍兴刻本)卷七四《史剡》,页3a,页6。

司马光确实是地道的老实人,虽然无以欺世,却又不安于心,于是,只好如此糊弄自己。然而,也颇有一些人却要另辟蹊径,刻意曲为之解说。譬如,曾从学于司马光的刘安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就与乃师截然不同:

〓〓(萧)何之意深矣。高帝、项王皆楚人,丰沛、临淮,相去至近,二人之心岂一日忘山东哉!羽见秦地皆已烧残,乃思东归,使其如昔日之盛,未必不都关中也。汉五年夏,虽自雒阳驾之关中,然长安宫殿未成,寄治栎阳。又高帝之在关中无几时矣,五年秋亲征臧荼,复至洛;六年十二月取韩信,还至雒阳;七年冬十月自征韩信,又自雒阳至长安。时宫阙已成,乃自栎阳徙都长安,则高帝都长安之心方定矣。然何欲顺适其意以就大事,不欲令窥其秘也,故假辞云云,此何之深意也,而史氏见萧何之意,又不欲明言之,又不欲不言之,乃书“上悦”两字,以见高帝在何术中,而且乐都关中也。(宋)马永卿《元城语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重印《丛书集成》初编排印明王崇庆《元城语录解》本)卷下“高帝”条,页35—36。

南宋时人陈埴,也有类似说法,谓“何不欲以据形势、定根本正言于高帝,恐费分疏,姑假世俗之言以顺适其意,与买田宅自污意同”(宋)陈埴《木钟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一“萧何未央之营前殿、建北阙,周匝二十重九十五步,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所,宫门闼凡九十五,壮丽如此,宜高帝之所以怒、温公讥其非,元城乃以为萧何坚汉高都长安之深意,当从何说为正”条,页41b—42a。。其实,刘邦听从张良、娄敬辈谋划而定都关中,是根据当时的政治和军事地理形势所做重大战略性抉择,此等国家根本大计,初不必依赖宫室壮丽以安定其心,明人王崇庆即很委婉地批驳刘氏说:“史书‘上悦’二字,恐一时实录如此,未有所谓‘术’之说。”(明)王崇庆《元城语录解》卷下“高帝”条,页36。

前文已经论及,与薛季宣约略同时的周必大,同样为应试博学宏词而拟作有一篇《汉未央宫记》,两相对比,或许更容易显现出薛季宣的见识。盖周必大对这一问题,即做出了与刘安世完全相同的评判,谓之曰“盖不如是不足以定民心而固邦本也”;周氏复即此论述说:“非皇居伟丽,则无以示形势而坚定鼎之策。”等等(宋)周必大《文忠集》卷九二《汉未央宫记》,页8a—10a。。案周必大本来十分赏识薛季宣的学识品行,并主动与之订交,对其多方呵护(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三《淮西与周侍郎书》,页1a—2b。。大概是因为文章撰述于周必大之后,并已见到周文,薛季宣虽然也先解释说萧何此举或许是出于“托辞决定都之计”的考虑,但笔锋一转,随即大加挞伐,以至斥之为“穷奢极靡”,并厉声诘问曰:“子孙安取制哉?”相互对比,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立论的基点,显然大相径庭。

周必大其人在中第之后,立朝刚正不阿,固然为一代名臣,此《汉未央宫记》所发议论,很可能只是因为应试需要求新出奇,才有意与以司马温公为代表的正统说法立异,但薛季宣所说却未必尽属虚拟的空论;以其才学,更不会只是简单重复司马光的观点。这是因为南宋初年修治临安宫室,正面临着与西汉兴建长安城非常相似的情形,薛季宣论汉未央宫而指斥其穷奢极靡,应当是有为而发。盖艮斋蒙恩入对,即首以固守勿失“清心寡欲,恭俭节用”之治国宗旨,来劝戒孝宗皇帝(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一六《召对札子》一,页1b。,俨然视此为朝政大要。

比司马光更递进一步,薛氏具体指陈萧何所谓“非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的恶劣后果说:“其后孝武帝新作宫殿,孝成帝兴建昭阳,土木被金珠,楹桷加文镂,增高极于云汉,穷幽达于泉壤,侈过天道,超越振古,财用殚竭于上,人力困穷于下,其视孝文皇帝惜百金费罢营露台远矣!”如此尖锐的词句,正可用以警醒南渡宋帝,切勿重蹈汉人以宫室糜弊天下的覆辙,犹如薛氏另有诗句所云:“民劳势自倾。”(宋)薛季宣《浪语集》卷四《书江表志》,页6b。这一点也可以说正是薛季宣此文命题立意之核心所在。然而,这样的文章,很容易招致人主反感,并不适合用于求试,若周必大之《汉未央宫记》,则显然要更为稳妥。在薛季宣因庸医误投药剂而以四十岁之英年过早辞世之后,周必大曾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谈到,薛氏“骨相太屯,知难任重,可伤可惜”(宋)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八六《书?吕伯共正字》之“淳熙元年”,页24b—25a。,这很可能就是在暗指薛氏过于刚直不阿而不能理智地应对世务。

应考“博学宏词”一科,“博学”是基本条件。作为一篇用于“温卷”的“记”文,有特定的篇幅限制案(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四《辞学指南》之《试卷式》(页3730)谓博学宏词考试所要求之“记”,规定“限三百字以上”,虽说这是一个最低限度而不是字数的最高限制,但还是可以反映出当时应试用“记”的大致篇幅。,对于西汉未央宫这样的题目来说,本来不太容易展示作者搜讨典籍的广博程度及其研读能力,薛季宣却开动脑筋,主要利用篇末“附记”的形式,对未央宫的建置做了系统的记述,以此来实现上述目的。

有关汉长安城未央宫的系统记述,首推成书于汉魏之际的《三辅黄图》,省称《黄图》,其书乃“记三辅宫观、门阙、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事”《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卷三三《经籍志》二,页982。,有图有文,本来最为明晰周备。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三辅黄图》原书早已散佚不存,今所见传本,乃是叠经补缀之后在唐代中期前后形成的一部重编本(宋)程大昌《雍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卷一“三辅黄图”条,页5—6。陈直《三辅黄图校证序言》,见陈直《三辅黄图校证》(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卷首,页1—3。,其行世最早的刻本,梓行于绍兴二十三年,正是薛季宣所生活的年代,系由抚州州学教授苗昌言在州学主持刊印(宋)苗昌言《三辅黄图序》,见陈直《三辅黄图校证》卷首,页5—6。,而这种唐人重编本与原书的面貌已经有很大差距。

清人孙星衍在对比分析唐宋以前诸书所引《三辅黄图》之佚文后,曾就此论述说:

〓〓《三辅黄图》一卷,始见于《隋书?经籍志》,不著撰人名氏。……旧书有图,特以文为标识,故其词甚简。今书中所称“旧图”云云者,标识之辞;下有文复出者,图说是也。……《隋志》云记三辅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事,是其体例,尚可寻求。后人既益以注解,多引《史记》、《汉书》及《三辅故事》、《三秦记》、《宫阙疏》、《庙记》等书,传写者又乱入本文。……程大昌以为唐人增续成之,是也。乐史、宋敏求所引,又胜于南宋时本。……《玉海》所引有……序……,又云始于三辅治所,终于杂录,一帙凡一(案检核《玉海》,“一”当系“二”字之误(宋)王应麟《玉海》卷一四《地理?地理图》之“汉《三辅黄图》”条,页262—263。)十九条,是其篇目已非《隋志》之旧。然王(案指王应麟《玉海》)所引据,词旨简质,尚与今本不同。今本于三辅治所前增三辅沿革,其辞至劣;又分十九条(案应正作“二十九条”)为三十六条,……芜累甚矣。(清)孙星衍、庄逵吉《三辅黄图新校正》(清嘉庆十九年刊《平津馆丛书》本)卷首孙星衍自序,页1a—2b。

对于未央宫的研究来说,除了所记建置名目时有舛错之外,今本《三辅黄图》最为明显的弊端,是它未能清楚地集中反映未央宫的基本建置,大多数建置,包括最主要的建置类型“殿”在内,都是散见于若干不同的地方,而且即使是在这各个部分内部,记述的次序也几乎完全没有章法,这显然是在原来的地图佚失不存的情况下后人重编此书未能得其要领的结果。正因为今本《三辅黄图》之芜杂舛乱,已经不足以完全信从,后来的学者才需要博览相关史籍,来重新恢复西汉长安城未央宫的各项建置。

北宋神宗熙宁年间宋敏求撰著《长安志》,在汉代宫室部分专门列有一节,记述未央宫建置(宋)宋敏求《长安志》(北京,中华书局,1990,《宋元方志丛刊》影印清乾隆毕沅刊《经训堂丛书》本)卷三《宫室》一《汉?未央宫》,页88—90。。然而,正如宋敏求同时人周邦彦在一阕词中所形象描绘的那样,当时“未央宫阙已成灰”,只剩得“终南依旧浓翠”(宋)周邦彦《清真集》(清光绪郑文焯校定写刻本)卷下《西河?长安道》,页11b。,宋敏求所做记述,只能是利用前人成书中的相关记载。清代四库馆臣曾称誉《长安志》“精博宏赡,旧都遗事,借以获传,实非他志所能及”(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卷七〇《史部?地理类》,页619。。实际上,在北宋时期的历史著述当中,考据之学,才刚刚兴起,宋敏求同时人司马光所撰《通鉴考异》,堪称始开先河,而宋敏求本人包括《长安志》在内的一系列著述,更多局限于排比编纂文献的阶段,不过是辑录保存史料而已,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考据研究黄永年《〈雍录〉点校本前言》,据作者文集《黄永年古籍序跋述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页195。另参见李裕民《论宋学精神及相关问题》,据作者文集《宋史新探》(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页165。。因而,《长安志》所记未央宫建置,大体来说,只是在《三辅黄图》等文献的基础上,添注一些《史记》、《汉书》的相关记事,并不能为复原未央宫的建置,提供更为明悉的依据。

到了薛季宣所生活的南宋时期,历史考据研究的范围,较诸北宋,已经逐渐向外扩展。在这一过程中,除了刘敞、欧阳修以来疑古惑经学术风尚的影响之外,词科考试对应试者博览群籍并展现学术见识的要求,显然也是其中一项重要的促动因素。譬如,在治学方法和著述形式上通常被视作清代考据学内在渊源的《困学纪闻》一书傅斯年《诗经讲义稿》(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之《泛论〈诗经〉学》三《宋代〈诗〉学》,页10。,就是出自前述“誓以博学宏词科自见”的学者王应麟;而在南宋初年同样考中博学宏词的吕祖谦,更直接承续司马光《通鉴考异》的路数,在所著《大事记解题》等书当中展现出相当精湛的历史考辨能力别详拙文《以五原郡的始设时间为例述吕祖谦之历史考辨》,刊《江南文化研究》第1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页6—11。。

与吕祖谦和王应麟同样倾心于博学宏词一科的薛季宣,在考辨文献方面,也具有很好的素养。薛季宣不仅如前所述,学问淹雅,于百家群籍,研索无遗,尚且撰著有《书古文训》、《诗性情说》等诸多著作;除此之外,如其弟子陈傅良所述,“若《阴符》、《握奇》、《山海经》、《古文道德经》、焦延寿《易林》及刘恕《十国纪年》、庄绰《揲蓍谱》、林勋本《政书》、姚宽《汉书正异》之属皆校雠,为之叙其文,精确趣实,可以济世”,而且“其校异书,必解剥其不正者”(宋)陈傅良《止斋先生文集》卷五一《宋右奉议郎新改差常州借紫薛公行状》,页12。。其实薛季宣整理校勘的典籍,并不止于此,其有序文收录于《浪语集》中者,即另有《古文周易》、《遁甲龙图》、《香奁集》以及《李长吉诗集》,等等(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七《书古文周易后》,页8b—9b;卷三〇《遁甲龙图序》,页12b—13b;又同卷《香奁集序》,页32a—33a;又同卷《李长吉诗集序》,页33a—34a。。陈傅良所说《握奇》亦即《风后握奇经》的薛氏整理本,今收存在《浪语集》内(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三〇《风后握奇经》,页1a—8b。,展读此本,即可知薛季宣的文献校勘水平,甚至足以与清代乾嘉时期的校雠学家相并比,洵非泛滥读书而徒事搜求掌故的辞章之徒。

薛氏《浪语集》中今存有一篇题作《辨李廷珪墨》的文章,辨析所谓“歙州进务官李廷珪宝(保)大元年正月奉旨造”墨之伪(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二七《辨李廷珪墨》,页7b—8b。,虽然只是针对文玩琐事,却仍然体现出其分析问题眼光之犀利与思维之缜密。最能代表薛季宣考订文献能力的事情,大概应属他首次辨明《后汉书?马武传》所记云台二十八将的排列次序,并由此厘定阅读古书的一项重要通例,即古书凡遇书作上下两重排列者,皆需先将上面一列顺次读讫,而后始及于下面一重。此说有功于学术殊广,因而颇受后世学者赞誉(清)卢文弨《钟山札记》(清乾隆刻《抱经堂丛书》本)卷四“两排读法”条,页18。。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薛季宣对古代文献当中的地理问题,尤为关注,而为之用力殊深,朱熹即尝评价薛氏《书古文训》(案乃称作“书解”)说:“其学问多于地名上有功夫。”(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卷七八《尚书?纲领》,页1989。

有关西汉长安城的著述,正是在南宋时期,超越汇辑保存文献阶段,开始走向深入的考辨。在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著述,应属与薛季宣同时人程大昌所撰《雍录》别详黄永年《〈雍录〉点校本前言》,据作者文集《黄永年古籍序跋述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页194—196。。程大昌撰著《雍录》,在充分肯定《长安志》“引类相从,最为明悉”的同时,亦直言不讳,批评宋敏求此书“不免时有驳复”,以为对这类问题,绝不可“苟随无所可否”(宋)程大昌《雍录》卷一“长安志”条,页7。。这些话本来是从考据研究角度出发所做的评判,盖《雍录》一书意在从事专题考辨,其主旨与汇编文献的《长安志》已迥然有别,所说自然合情合理。唯清代四库馆臣未能识及此点,乃直接针对程氏上述看法做出反驳,谓宋敏求书“实则凌云之材,不以寸折为病”(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卷七〇《史部?地理类》,页619。,所说实在很不得要领。

作为一种考据性研究,程大昌的《雍录》在论及汉长安城未央宫的时候,只是将其中“有尝附出时事”的某些建置,设置若干专题,加以考辨疏证。另一方面,在《雍录》当中,程大昌氏只是作为一个很次要的辅助性环节,分别转录《三辅黄图》和《长安志》中列举的未央宫建置名称,用以反映其总体状况。这样的表述,不仅极为粗疏,而且较诸《三辅黄图》和《长安志》两部著作原书,显得更为混乱。譬如在其转录《三辅黄图》部分,“飞羽殿”与“飞雨殿”两歧并出,“武台”亦前后重见,等等(宋)程大昌《雍录》卷二“未央宫”条,页26—27。。

相比之下,薛季宣这篇《未央宫记》,篇幅虽然简短,却试图通过梳理相关文献,尽可能比较清晰地展现出未央宫内各项建置的总体构成状况。在这一点上,他不仅以其考辨性分析而超越于宋敏求《长安志》的文献编纂工作之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弥补了程大昌仅仅考释个别问题的局限。

薛季宣在《未央宫记》中所做最重要的研究工作,是将《三辅黄图》和《长安志》中混乱堆砌于各处的殿、堂、室、阁、台、观等诸项建置,通过归纳汇聚和考索判别,将其中应当隶属于未央宫者,明确归属于这一宫区之内。不仅如此,《未央宫记》还将未央宫区内最主要的建筑——“殿”,清楚区分为位于后宫“掖庭宫”区域之内和后宫之外的其他区域这两大部分。这也是在今本《三辅黄图》和《长安志》这两部著述当中所未曾做到的事情,晋人葛洪在《西京杂记》当中虽然总括叙述有这两大区域内台殿以及池、山的数目,但也没有谈到具体的名目(晋)葛洪《西京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卷一,页1。案中华书局标点本之相关文字,标点存在严重错误。。薛季宣这一研究,是第一次而且迄至今日也是唯一的一次,清楚表述了西汉长安城未央宫区内部的各项建置,在学术史上和史料价值方面都具有特别意义。

虽然由于受到篇幅限制,薛季宣没有能够写出他的取舍依据,但从《未央宫记》所列各项建置与《三辅黄图》和《长安志》的记载都有明显区别这一点来看,他显然经历过一番审慎的考辨。譬如,《未央宫记》记未央宫诸殿,继所谓“前殿”之后,首举宣室殿,这里面就大有名堂。《三辅黄图》虽然也是如此排列,但却只是记述说它是“未央前殿正室”《三辅黄图》卷三“未央宫”条,据陈直《三辅黄图校证》,页53—54。。若然,所谓“宣室”,似乎只是前殿当中的一个“室”,根本算不上是一处堂而皇之的大殿。至于《长安志》,更排列此殿于高门殿、猗兰殿、承明殿、清凉殿诸殿之后,全然没有体现出它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位(宋)宋敏求《长安志》卷三《宫室》一《汉?未央宫》,页89。。在薛季宣同样为应对博学宏词考试而拟作的《汉宣室箴》中,透露出他对此殿的性质,本来做有很深入的探索:

〓〓惟七年上行幸关东,丞相酂侯何守,始作未央宫于长安。前殿之北,营宣室殿,以为帝者之正处。汉制,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孝文皇帝尝受摄事太祠还致福厘于此,感鬼神之事,前席贾谊而问鬼神之本,上自谓不及也。孝宣皇帝尽心庶狱,尝以季秋后受谳时斋居决事,当时刑狱称平。益州刺史王襄,使才士王褒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选童子何武、杨福众等传习歌颂。上方求通达茂异士,乃召见武等曰:“此盛德之事,朕何足以当之?”孝成皇帝鸿嘉时,举敦朴能直言士,王嘉等皆得宣室召见,对政事得失。中间孝武皇帝不忍亲亲之思,为上姑馆陶公主置酒,诏谒者引内主所近幸董偃郎,东方朔辟戟而谏,上为称善,曰:“止。”偃宠由是日衰。宣室之居,其为当时尊严如此。(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三〇《汉宣室箴》,页16b—17a。

薛氏考述未央宫建置之谨饬不苟,由此可略见一斑。洪迈《容斋随笔》亦曾考证此事,说法与之大致相同,可以进一步印证薛季宣这一结论(宋)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之《续笔》卷七“宣室”条,页304—305。。东汉人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用“天子宣室也”来解释“宣”的字义,清人段玉裁以为此说“盖礼家相传古语”(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影印清嘉庆经韵楼原刻本)门部,页338。,此亦有助于印证宣室殿在当时的尊崇地位。昔孙诒让曾特别称道薛氏《浪语集》中“叙、记诸作,综贯经史,卓然名家”(清)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卷二〇《集部?别集类?宋》之“薛氏季宣《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条,页868。,读此《未央宫记》,愈信仲容先生良非虚誉。

尽管就总体而言,《未央宫记》所表述的结论,有些或许也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但像这样经过考辨而得出的明晰记述,正是准确认识未央宫内部设置所应努力从事的工作。况且如前所述,直至南宋末年,王应麟所见《三辅黄图》与今本尚存有一定差异,南宋初人薛季宣见到的相关文献,更有今日无由获知的内容。因此,薛季宣这篇《未央宫记》的具体结论,自然亦不容轻视,应该作为我们今天复原未央宫建置极为重要的基础。

在薛季宣之后,南宋晚期人俞文豹,在所著笔记《吹剑录》中,也区分内外宫区,列举了未央宫中的主要建置,但所做叙述,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够严谨(宋)俞文豹《吹剑三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张宗祥整理《吹剑录全编》本),页79—80。。后来元朝人王士点在所著《禁扁》一书当中,对未央宫的建置也曾有所著录,但此书既缺乏严谨的考订,又颇欠全面。譬如在“殿”这一项下面,竟列举有诸如萧何殿、曹参殿、韩信殿之类的名目(元)王士点《禁扁》(上海,古书流通处,民国影印清康熙扬州诗局刻曹寅辑《楝亭十二种》本)乙编第五“殿”,页1a—2a。,一望可知,绝不可能是当时实有的殿名。案在王士点之前,萧何、曹参、韩信这三所殿名,曾见之于《太平御览》所引《汉宫殿名》,以及李昉在北宋初开宝年间奉诏纂辑的《历代宫殿名》一书(宋)官修《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85,影印宋本)卷一七五《居处部?殿》引《汉宫殿名》,页854。宋李昉《历代宫殿名》(清钱塘丁氏善本书室旧藏清抄本),页4。。然而,上述两书俱未明言萧何、曹参、韩信三殿是否隶属于未央宫下。又《历代宫殿名》载有萧何等三殿名称,盖缘于其书体例只是简单汇集“见于载籍”的宫室建置名目(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五八《宫室?宫》“开宝历代宫殿名”条引宋《中兴馆阁书目》,页2900。,而《长安志》对此弃而不录,显然是由于宋敏求已嫌其过分荒唐。王士点在《禁扁》当中罗列此等殿名,说明他只是有闻即录,并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考辨。由此可见,对于西汉未央宫的研究来说,《禁扁》一书并不比薛氏此文更具有学术价值。

考古工作者已经在汉长安城未央宫区发掘了很多重要遗址,并出版有专门的考古报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汉长安城未央宫》(北京,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96)。,但要想做出更为全面准确的复原,仍然需要充分利用文献记载。在这一方面,除了充分重视和利用诸如《未央宫记》这样的文献之外,还需要依循薛季宣走过的路径,更为深入地做好文献考辨工作。

为便于开展这样的工作,谨在此附列“《未央宫记》与《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诸书所记未央宫建置对照表”,希望能够为相关研究提供一定参考。这份表格中的“未央宫记”一纵列,为薛季宣此文开列的各项建置;而“三辅黄图”一纵列,系列举今本《三辅黄图》所记相关内容,其中很多建置,都是出自《三辅黄图》引述的其他文献。另外,与“长安志”一纵列相同,“三辅黄图”一纵列表中标注的绝大多数“殿”,并没有记明到底是位于后宫掖庭宫之内,还是坐落在后宫以外的其他区域,这份表格上的标注方式,只是为便于同薛季宣的《未央宫记》相对照而已。《吹剑录》在列举建置名称时,虽然大体上区分开了未央宫外部区域与掖庭宫内宫,但明显比较粗糙,只能做一般性参考。为便于学者审辨印证,本表最后的“禁扁”一纵列,不仅列举了书中明确归属于未央宫名下的建置,还附注有《禁扁》虽归属不明而在薛季宣《未央宫记》、今本《三辅黄图》或宋敏求《长安志》这三种文献当中隶属于未央宫的建置案本文所据清康熙年间曹寅于扬州诗局刊刻的《楝亭十二种》本《禁扁》,虽然版刻字体十分精雅,却有诸多非常明显的文字错讹,在此谨照录原文,暂不予订正。。另外,李昉在宋初编纂的《历代宫殿名》一书,虽然记述有很多西汉宫室建置的名称,且成书年代较早,但书中完全没有区分标注各项建置究竟隶属于哪一宫区,对于复原未央宫的内部设置,价值相对较低,故在此暂且不予罗列。附:《未央宫记》与《三辅黄图》、《长安志》、《禁扁》诸书所记未央宫建置对照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未央宫殿

[]

前殿[]宣室殿[]麒麟殿[][][]麟殿[]温室殿[]金华殿[]承明殿[]武台殿[]寿成殿[]万岁殿[]广明殿[]清凉殿〔延清室〕[]〔延清西堂〕

永延殿[]寿安殿[]平就殿[][][]平秋殿[]宣徳殿[]东明殿[]飞雨殿[]〔飞羽殿〕[]〔飞羽殿〕[]〔飞羽殿〕

通光殿[]曲台殿[]白虎殿[]延年殿[][]延平殿[]回车殿〔四车殿〕[]四库殿案此“四库殿”,今陈直《三辅黄图校证》卷二“汉宫”条(页40)改作“回车殿”,《雍录》卷二“未央宫”条(页26)引作“四车殿”,与宋敏求《长安志》所记殿名相同。[]四车殿[]四车殿[]四车殿

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未央宫殿

[]

宣明殿[]长年殿[]见徳殿

神明殿[]玉堂殿〔白玉堂〕[]〔大玉堂殿〕〔小玉堂殿〕[]含章殿[][]神仙殿[][]昆徳殿[]高门殿〔高门宫〕 []温调殿[][]龙兴殿[][]敬法殿(有敬法闼)[][]朱雀殿[][]〔朱鸟殿〕

[4]凤凰殿

[4]玉台殿

[4]宣殿

[4]宴昵殿

[4]昌明殿

[4]增盘殿

[4]非常殿

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掖庭宫殿

[]

椒房殿[][]椒房宫[]昭阳殿[]飞翔殿[]增城殿[][][]增成殿[]曾城殿

合NFECF殿[]合NFECF殿[]合NFECF殿[]合NFECF殿[]合NFECF殿

兰林殿[]披香殿[][]披风殿[]凤凰殿[]鸳鸾殿[]安处殿[]常宁殿[]茝若殿[][]菃若殿[]椒风殿[]发越殿[]蕙草殿[]NFED1弋殿[]【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不详所在殿

[]

[3]猗兰殿〔崇芳阁〕[][]〔崇芳阁〕

[3]晏睨殿[][][3]僡殿[]

[3]高明殿

[3]朱鸟殿

[5]萧何殿

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不详所在殿

[][5]回东殿

[5]东平殿

[5]曹参殿

[5]获福殿

[5]丙殿

[5]韩信殿

[5]便殿

[]

朱鸟堂[][][]朱雀堂画堂[)[太子宫)[]玉堂[5]玉堂◎

[]

非常室[]暴室[][][]曝室

【织室】[]【凌室】[][4]作室

[4]画室

[4]NFED1戈室

[4]饰室

[5]宣室

[5]温室

[5]渐室

[]

宣室阁[]石渠阁[]麒麟阁[]天禄阁[]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增盘阁[][][][]曾盘阁

【开襟阁】[][][]尧阁[][][]尧阁◎

[]白虎阁

[]属车阁[][][]属车阁◎

[4]延阁

[4]西阁

[5]玉堂阁

[]

玉台

果台[]百子花果台NFED1弋台[]通灵台[]兰台[][]渐台[]【月影台】[][]月景台[][]月景台

[3]柏梁台[][)[东山有台)[][]东山台[]东山台[]东山台(西山有台)[][]西山台[]西山台[]西山台[4]八风台

[5]武台

[5]曲台

[]

甲观[)[太子宫)【临池观】[][][4]董贤观

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

[4]仓龙观

[4]禁观

[4]当市观

[]

东山

西山

池[]沧池[]〔苍池〕[]田[]弄田[][]NFED1盾弄田[][)[在NFED1盾)门

[]

四面公车司马门[][]司马门[]东司马门北司马门

公车门

金马门[]青琐门[]作室门[][][]作堂门[]阊阖门[][][][3]端门[][3]长秋门[][4]黄门[]

[4]朱雀门

[4]白虎门

仓[]太仓[][]阙

[]

玄武阙[][][]北阙[]苍龙阙[][][]东阙[]白虎阙[][]峣阙

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

属车阙[][][]

库[]武库[]府

[]

灵金内府[5]灵金内府◎

[4]少府

[]

内谒者署[][][][]内者署宦者署[][][][]官者署NFED1盾署[]虎威署[][][]章沟署[][][][4]金马署

[4]NFED1陈署

狱[]掖庭狱

[]

未央廄[][]长乐廄

路NFED2廄〔辂NFED2廄〕[]承华廄[5]骑马廄[5]大马廄

[]

彘圈[]虎圈[5][3]兽圈

庐[]【承明殿庐】[][]承明庐[][]承明庐续〓表

建置类别[]未央宫记[]三辅黄图[]长安志[]吹剑录[]禁〓扁

[]

[3]昭阳舍[5][3]增城舍[5]增成舍[3]椒风舍[5][4]公车令舍

[]

[3]紫宫

[3]养德宫

[4]保宫

寺[5]卫尉寺

说明:(1)“建置类别”一纵列中之“未央宫殿”,表示薛季宣《未央宫记》所记后宫掖庭宫之外的殿;“掖庭宫殿”表示《未央宫记》所记掖庭宫属殿;“不详所在殿”表示其他书籍所记具体位置不详的未央宫属殿。(2)加注形括号者,表示见于《未央宫记》而未列入篇末建置名录的设施。(3)加注〔〕形括号者,表示异名异写。(4)加注()形括号者,表示说明性内容。(5)用形符号,表示所记内容与《未央宫记》或前面一纵列其他记载完全相同。(6)加注形括号者,表示该建置名称与《未央宫记》或前面一纵列其他记载虽略有差异,但推测应属同一建置。(7)加注◎形符号者,表示《禁扁》虽有记述,但并没有注明该建置隶属于未央宫或是其他宫区。

2009年1月30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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