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通俗文学内部标目体制的发展过程，学术界已有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可资借鉴，本书从变文与话本、元杂剧题目正名、元明小说插图图题、明代通俗文类等文学现象着手，解析它们与古典小说回目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大都是比较熟悉的学术课题。当然，李小龙在这些方面做得更为切实，也更为深细，极为清晰地描述出通俗文学内部标目体制的萌蘖方式与演进轨迹。相比较而言，要从中国古代丰富而庞杂的雅文学体系中，实事求是地勾连某些体式或要素与古典小说回目之间的因缘关系，这就有赖于研究者敏锐的眼光。李小龙有见于中国古典诗歌从寄怀抒志向叙事方向滑落和史书增强对叙事的兴趣，在丰富而庞杂的雅文学体系中，独具慧眼地拈出赋得体诗、《蒙求》类书、比体诗、通鉴系列史书、文言小说集等样本，着力考察它们各自的标目方式及其与古典小说回目的联系。这一系列饶有趣味的学术课题，不仅大大丰富了中国古代小说史的研究，充实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研究，而且展现了叙事文学在传统文化系统中的复杂境遇，深刻地揭示了古典小说回目所蕴含的中华民族文化特性。

　　以宏阔融通的文化视野和见微知著的独特眼光，审视并揭橥研究对象与大千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李小龙汲汲以求的在小题目中含蕴大境界的学术追求。

　　现存具有回目的中国古典小说作品有900余种之多，回目近3万条。值得格外称道的是，面对如此纷杂繁复的研究对象，李小龙首先下了一个笨功夫，对这900余种作品做了一番全面细致的检查与统计，将其存在形态与体制表现进行排列归纳及考证，具体成果呈现在书稿附录的《中国古典小说回目情况一览表》中。这种对于相关小说文献竭泽而渔式的排查，不但关注到许多一直被学界忽略的作品，挖掘出它们在中国古典小说民族体制建立中的价值，而且，其他经典之作或习见之作也因文献涉猎广度的拓展而获得了新的意义。以此为基础，李小龙集中主要力量，深入剖析那些在回目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小说作品，尤其是“四大奇书”和《红楼梦》，揭示它们在古典小说回目的发韧、定型、成熟、变异过程中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这部书稿在整体的历史研究中，游刃有余地处理点和面之间的关系，显现出丰厚与精警兼具的写作特色，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纵向梳理中国古典小说回目演进轨迹和嬗递规律的基础上，李小龙进而对成熟定型的古典小说回目体制进行了整体性的理论观照，力图揭示其内在的构成要素和文体功能。李小龙从回目的辅助要素中，看到了回目体制与古典文献中的目录体制之间的契合；从语法与句式的特征分析中，寻绎出回目体制对叙事艺术的涵容，以及回目成熟后摆脱诗体面貌的努力；从回目对人名代称的使用，窥见回目与章回小说艺术发展之间的调适；从回目在叙事世界中所体现的预叙及画外音的功能，揭示出这种艺术取向所表征的叙事节奏的明晰和艺术欣赏的保守之间的矛盾；从回目对叙事的控制方式，体察到回目体制不仅向叙事世界负责，同时也反过来影响叙事进程，并深刻地规定着中国古典叙事文学的艺术个性。阅读这部书稿，我们欣喜地感受到，这一个个理论命题无不闪烁着作者的哲思智慧，触发着读者的文化思考，从而揭开了古典小说回目中含蕴的中国传统文化奥秘。

　　而李小龙并未止步于此，他进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入的学术问题：中国古典小说的回目现象具有何种民族特色？这个学术问题颇难措手，因为只有在对中国古典小说和东西方各国小说的广泛而深入的比较中，才能有效地回答这一问题。但是这一学术问题却的确是本书的“题中之义”，考察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的文体特征，总不能只是“闭门造车”吧？因此，敢于提出这样的难题，这本身就体现出李小龙非凡的学术胆略；善于解决这样的难题，更足以展示出李小龙过人的学术能力。在书稿中，一方面，李小龙全面地考察了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作为汉文化强大载体的标志之一，在亚洲汉文化圈中流传、更革乃至于移植、幻形，探讨朝、日、越等国章回体汉文小说如何接受汉文化影响，并进而成为他们本国语言创作的潜在背景；另一方面，李小龙细致地比较了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与欧洲长篇小说标目方式，清晰地揭示出二者基于文体渊源、叙事传统和文化观念等所表现出的深刻差异，从而彰显出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体制内蕴的民族特性。

　　李小龙从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体制切入，多视角、多层面地展开细致入微的历史辨析和提纲挈领的理论阐释，为建立中华民族自身的叙事文学研究与评价体系开辟了一方崭新的天地，这不恰恰体现出小题目中含蕴着大境界的学术追求吗？

　　李小龙的书稿得到北京市社会科学理论著作出版基金的资助，即将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李小龙索序于我，我又从头至尾仔细地阅读了一遍书稿，随手写下以上的读书心得，希望能够多多少少体会到并言说出这部书稿的精妙之处，成为读者诸君研读这部厚重的学术著作的“说明书”。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到，在古希腊圣城德尔斐有一座阿波罗神殿，神殿门前的石碑上镌刻着一句神谕：“人，认识你自己。”据说，这句睿智的神谕至今还历历在目，成为警醒世人的著名箴言。我觉得，“认识你自己”，既可以指谓认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的个性，也可以指谓认识一个民族与生俱有的文化特性。一个民族，只有当他充分认识并且发扬光大自身的文化特性，才能脚踏实地、神凝气定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一个民族的文化特性既是历史的存在，也是现实的存在。人们关注历史，就是因为在历史长河中一直流淌着的滔滔汩汩的民族文化特性，仍然源源不断地注入现实的生命中，充实着、也激发着民族文化的“日日新，又日新”。因此，我们追索和讲述历史存在的民族文化特性，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发扬、丰富和延续民族文化传统。伟大的诗哲屈原面对历史的持守、现实的执着和理想的企望，曾发出深沉的感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殷切地期待着李小龙在认识中国文化民族特性的漫漫路途中，孜孜矻矻，上下求索，不断地奉献出优异的学术成果。

郭英德

2010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