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内容

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诞生、演化自普通事物——它的反命题更有效，那就是所有的伟大事物必定会反过来对普通事物产生更为强大而持久的影响。以此来看古典小说的回目演变是很贴切的。前引凌濛初之语表明，当时的小说创作已开始重视小说回目的制作，而公认的典范则是明代四大奇书中的《水浒传》与《西游记》两种；当然，在凌濛初的时代，《三国志演义》的回目还没有最后定型，但我们都知道它对于章回小说体制的奠基意义。经典作品不仅以艺术上的强大势能牢笼了后来的文学创作乃至于文学欣赏，甚至在作品体制上也开拓新宇、法乳后来。所以，对回目成长的探讨首先应对这四部作品（《金瓶梅》附论于《水浒传》）标目体制的渊源流变进行深细梳理。一、《三国志演义》成书前三国故事标目流变

　　最初为三国故事拟定叙事性标目的是《资治通鉴目录》及《资治通鉴纲目》，由于二者尤其是后者将标目与相关叙事结合在一起的体例对《三国志演义》体制的形成有很大影响，所以，其标目也当为这部最早的章回小说所取资。关于此，可以用表格进行清楚明了的统计此前已有学者论及，据浦安迪云，卢庆滨的博士论文《史书中的三国志演义与水浒传》已将二者之目一一对比了（浦安迪撰，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三联书店，2006，第469页），然而这部从浦安迪之征引来看颇有创获的论文却迄今未出版，故无从参考（上书第462页）。又涂秀虹《元明小说戏曲关系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第52—57页）中也曾将此三者进行比较，然所比仅为嘉靖本《三国志演义》的前十卷，且偶有所遗。。前文曾以《五代史平话》为例列表对照了相关部分，有关三国者实与前表类似，为节约篇幅，不再详列《资治通鉴目录》的标目，直接以《纲目》来对比，《三国志演义》则取嘉靖本之回目，以其为众所熟知，至于诸本的差别，容后文讨论。

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

第三章定型时期的椎轮大辂

表3-1《资治通鉴纲目》与嘉靖本《三国志演义》标目对照表

《资治通鉴纲目》之标目

嘉靖本标目

以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进参录尚书事进收宦者蹇硕诛之

4何进谋杀十常侍

九月袁绍出奔冀州卓废帝为弘农王奉陈留王协即位遂弑太后何氏

5董卓议立陈留王

十一月卓自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7废汉君董卓弄权

曹操与卓兵战与荥阳不克

9曹操起兵伐董卓

三月卓迁都长安烧洛阳宫庙发诸帝陵车驾西迁

11董卓火烧长乐宫

袁术使孙坚击刘表表军射杀之

14孙坚跨江击刘表

夏四月王允使中郎将吕布诛董卓诏允录尚书事以布为奋威将军共秉朝政

17王允授计诛董卓

李傕郭汜等举兵犯阙杀司徒王允吕布走出关

18李傕郭汜寇长安

陶谦卒刘备兼领徐州

23陶恭祖三让徐州

二年春正月曹操败吕布于定陶

24曹操定陶破吕布

二月李傕杀樊稠攻郭汜劫帝入其营

19李傕郭汜杀樊稠

曹操迁帝于许自为大将军封武平侯

27迁銮舆曹操秉政

二年春正月曹操击张绣降之绣叛袭操杀其子昻

32曹操兴兵击张绣

（续表）

《资治通鉴纲目》之标目

嘉靖本标目

秋九月曹操击袁术走破之

34曹操会兵击袁术

秋九月吕布复攻刘备冬曹操击布杀之

38白门曹操斩吕布

五年春正月操杀车骑将军董承遂击备破之备奔冀州

48玄德匹马奔冀州

二月曹操还官渡袁绍进军黎阳夏四月绍遣兵攻白马操击破之斩其将颜良文丑

50云长策马刺颜良

51云长延津诛文丑

孙策卒弟权代领其众

58孙权领众据江东

袁绍攻曹操于官渡冬十月操袭破其辎重绍军大溃

59曹操官渡战袁绍

60曹操乌巢烧粮草

夏四月曹操击袁绍仓亭破之

61曹操仓亭破袁绍

秋九月击刘备于汝南备奔荆州

62刘玄德败走荆州

九年春二月袁尚复攻谭夏四月曹操攻邺秋七月尚还战败走幽州操遂入邺自领冀州牧

63袁谭袁尚争冀州

刘备见诸葛亮于隆中

74玄德风雪访孔明

75定三分亮出茅庐

孙权击江夏太守黄祖破斩之

76孙权跨江破黄祖

刘表卒九月操至新野表子琮举州降

79献荆州粲说刘琮

刘备奔江陵操追至当阳及之备走夏口

81刘玄德败走江陵

84刘玄德败走夏口

曹操东下孙权遣周瑜鲁肃等与刘备迎击于赤壁大破之操引还

98周公瑾赤壁鏖兵

刘备以庞统为治中从事

114耒阳张飞荐凤雏

马超奔刘备备入成都自领益州牧以诸葛亮为军师将军

130刘玄德平定益州

十一月魏公操弑皇后伏氏及皇子二人

132曹操杖杀伏皇后

秋七月魏公操取汉中走张鲁留将军夏侯渊张合守之而还

133曹操汉中破张鲁

二十三年春正月少府耿纪司直韦晃起兵讨魏王操不克死之

138耿纪韦晃讨曹操

刘备击张合不克

139瓦口张飞战张郃

二十四年春正月刘备击夏侯渊破斩之

141黄忠馘斩夏侯渊

三月魏王操出斜谷刘备将赵云击其军败之夏五月操引还备遂取汉中

143刘玄德智取汉中

秋七月刘备自立为汉中王

145刘备进位汉中王

魏王操杀丞相主簿杨修

144曹孟德忌杀杨修

冬十月孙权使吕蒙袭取江陵魏王操帅师救樊关羽走还权邀斩之十二月蒙卒

152关云长夜走麦城

（续表）

《资治通鉴纲目》之标目

嘉靖本标目

春正月丞相冀州牧魏王曹操还至洛阳卒太子丕立自为丞相冀州牧

156魏太子曹丕秉政

冬十月魏王曹丕称皇帝废帝为山阳公

159废献帝曹丕篡汉

夏四月汉中王即皇帝位

160汉中王成都称帝

秋七月帝自将伐孙权

162刘先主兴兵伐吴

车骑将军张飞为其下所杀

161范强张达刺张飞

帝进军猇亭

165刘先主猇亭大战

夏六月吴陆逊进攻猇亭诸军败绩帝还永安

166陆逊定计破蜀兵

吴王权改元拒魏十一月魏主丕自将击之

170曹丕五路下西川

夏四月帝崩于永安丞相亮受遗诏辅政五月太子禅即位尊皇后曰皇太后封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

169白帝城先主托孤

秋八月魏主丕以舟师击吴临江而还

172泛龙舟魏主伐吴

春三月丞相亮南征

173孔明兴兵征孟获

秋七月丞相亮讨雍闿斩之遂平四郡

184诸葛亮智取三郡

丞相亮伐魏战于街亭败绩诏贬亮右将军行丞相事

189司马懿智取街亭

吴人诱魏扬州牧曹休战于石亭大败之

192陆逊石亭破曹休

冬十二月右将军亮伐魏围陈仓不克而还斩其追将王双

195孔明遗计斩王双

秋七月魏寇汉中丞相亮出次成固九月魏师还

198仲达兴兵寇汉中

丞相亮伐魏围祁山

200孔明祁山布八陈

夏五月亮败魏司马懿于卤城杀其将张合

202木门道弩射张郃

春二月丞相亮伐魏

203诸葛亮六出祁山

丞相武乡侯诸葛亮卒于军长史杨仪引军还前军师魏延作乱仪击斩之

209武侯遗计斩魏延

秋八月魏司马懿克辽东斩公孙渊

211司马懿破公孙渊

春正月魏司马懿杀曹爽及何晏等夷其族

212司马懿谋杀曹爽

冬十月吴诸葛恪修东兴堤十二月魏人击之恪与战于徐塘魏人败走

215战徐塘吴魏交兵

冬十月吴杀其太傅诸葛恪以孙峻为丞相

216孙峻谋杀诸葛恪

秋九月魏司马师废其主芳为齐王迁之河内冬十月迎高贵乡公髦立之

218司马师废主立君

八月姜维伐魏败其兵于洮西遂围狄道不克而还

220姜维洮西败魏兵

秋七月姜维伐魏与其将邓艾战败绩

221邓艾段谷破姜维

春二月魏司马昭拔寿春杀诸葛诞

222司马昭破诸葛诞

（续表）

《资治通鉴纲目》之标目

嘉靖本标目

九月吴孙綝废其主亮为会稽王冬十月迎立琅邪王休休以綝为丞相封兄子皓为乌程侯

225孙琳废吴主孙休

夏五月魏司马昭弑其主髦于南阙下尚书王经死之

227司马昭弑杀曹髦

冬十月姜维伐魏洮阳不克

229姜伯约洮阳大战

秋魏遣邓艾钟会将兵入寇关口守将傅佥死之姜维战败还守剑阁

231钟会邓艾取汉中

232姜维大战剑门关

卫将军诸葛瞻及邓艾战于绵竹败绩及其子尚皆死之

234诸葛瞻大战邓艾

邓艾至成都帝出降皇子北地王谌死之汉亡

235蜀后主舆榇出降

春正月魏以槛车征邓艾钟会谋反伏诛监军卫瓘袭艾杀之

236邓艾钟会大争功

十二月晋王炎称皇帝废魏主为陈留王

238司马复夺受禅台

晋以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巨平侯羊祜卒

239羊祜病中荐杜预

晋世祖武皇帝太康元年春诸军并进吴丞相张悌迎战死之三月龙骧将军王浚以舟师入石头吴主皓出降

240王濬计取石头城

从《纲目》的标目中可为嘉靖本标目找到81个对应者，总的来说，《纲目》的标目虽然要比嘉靖本《三国志演义》长些（本表录其标目，仍如前文例每目必全录，不自行节录，以便更为客观地比对），但叙事核心是相同的。而且，嘉靖本共240则（此“则”字本当加引号，参见附录一之凡例，为避繁琐而省略，后文均同，不另注）的标目有81个与《纲目》相似，考虑到前者有大量民间故事的积累及个别细节的渲染，应该说这个比例是相当大的。也可以看出作者在拟定标目时胸中自有一本朱子《纲目》在。

　　不仅如此，在清初毛宗岗对原本回目进行“务取精工”的改造中，新回目里仍有《纲目》的影子，甚至个别地方比嘉靖本标目还近于《纲目》。比如《纲目》中有“八月汉中将关羽取襄阳”一目，情节对应嘉靖本的第146则“关云长威震华夏”，二目在字面上并不相同，因上表只列标目或有承袭之迹者，故此条弃而未收；毛本第七十三回回目之上句为“玄德进位汉中王”，与嘉靖本“刘备进位汉中王”句基本无异，下句却改为“云长攻拔襄阳郡”，反与《纲目》相似了。再如嘉靖本第130则为“刘玄德平定益州”，《纲目》相对应的标目为“马超奔刘备备入成都自领益州牧以诸葛亮为军师将军”，二者主体叙事相同，字面也算相似，故本表计入；但此二目使用动词所体现出来的情感色彩却并不相同，前者云“平定”，后者云“自领”，各有褒贬之笔意，毛本此处明显依了《纲目》改为“自领”此例浦安迪亦曾指出，参见《明代小说四大奇书》，第378页及注74。，甚至全目七字均出自《纲目》原目学界通常认为，朱熹《纲目》尊刘反曹，且于书中多春秋笔法寓褒贬，毛宗岗受其影响改造《三国志演义》，使“正统的道德色彩更为浓厚”。其实，就个人翻阅《纲目》的感受来看，朱熹的确尊刘，但也没有从历史学家变为小说家，其书基本上还是把历史事实放在首位的。就是毛宗岗的改本也不能一言以蔽之，比如此回目的选择，反而比嘉靖本之标目更不左袒刘备；而且，在评语中也曾多次标出刘备之伪、之误（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第705、962、1011页）。所以，对毛宗岗似应有更全面的评价。。

　　三国标目的第二个阶段是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及《三分事略》。此二书上章第三节已有论列，其书之图题、标目与后来成熟定型的回目间有密切的关系，请参看表3-2。

表3-2《三国志平话》图题、标目与后期回目对照表

三国志平话图题

三国志平话标目

嘉靖本标目

毛评本回目

6、7桃园结义

1祭天地桃园结义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12张飞鞭督邮

3安喜张飞鞭督邮

张翼德怒鞭督邮

15董卓弄权

7废汉君董卓弄权

废汉帝陈留为皇

16三战吕布

1三战吕布

10虎牢关三战吕布

虎牢关三英战吕布

17王允献董卓貂蝉

15司徒王允说貂蝉

王司徒巧使连环计

18吕布刺董卓

17王允授计诛董卓

除暴凶吕布助司徒

22水浸下邳擒吕布

37吕布败走下邳城

下邳城曹操鏖兵

10白门斩吕布

38白门曹操斩吕布

白门楼吕布殒命

25曹操勘吉平

11曹操勘吉平

46曹孟德三勘吉平

吉太医下毒遭刑

28关公刺颜良

13关公刺颜良

50云长策马刺颜良

30云长千里独行

15关公千里独行

53关云长千里独行

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31关公斩蔡阳

16关公斩蔡阳

55云长擂鼓斩蔡阳

斩蔡阳兄弟释疑

32古城聚义

17古城聚义

56刘玄德古城聚义

会古城主臣聚义

33先主跳檀溪

68玄德跳马过檀溪

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续表）

三国志平话图题

三国志平话标目

嘉靖本标目

毛评本回目

34三顾孔明

18三谒诸葛

73刘玄德三顾茅庐

刘玄德三顾草庐

35孔明下山

19诸葛出庵

75定三分亮出茅庐

37赵云抱太子

21赵云抱太子

82长阪坡赵云救主

赵子龙单骑救主

38张飞据桥退卒

22张飞据水断桥

83张益德据水断桥

张翼德大闹长阪桥

40鲁肃引孔明说周瑜

87诸葛亮智说周瑜

孔明用智激周瑜

41黄盖诈降蒋干

92黄盖献计破曹操

献密计黄盖受刑

42赤壁鏖兵

24赤壁鏖兵

98周公瑾赤壁鏖兵

三江口周郎纵火

52马超败曹公

116马孟起渭桥大战

马孟起兴兵雪恨

54落坡庞统中箭

26落城射庞统

125落凤坡箭射庞统

诸葛亮痛哭庞统

27张飞议摄严颜

126张益德义释严颜

张益德义释严颜

57关公单刀会

131关云长单刀赴会

关云长单刀赴会

58黄忠斩夏侯渊

31黄忠斩夏侯渊

141黄忠馘斩夏侯渊

33诸葛使计退曹操

曹阿瞒兵退斜谷

60关公斩庞德佐

35关公斩庞德佐

147庞德抬榇战关公

庞令明抬榇决死战

61关公水渰于禁军

36关公水渰七军

148关云长水淹七军

关云长放水淹七军

62先主托孔明佐太子

169白帝城先主托孤

刘先主遣诏托孤儿

64孔明七擒七纵

37诸葛七擒孟获

179诸葛亮七擒孟获

烧藤甲七擒孟获

65孔明木牛流马

38诸葛造木牛流马

204孔明造木牛流马

诸葛亮造木牛流马

66孔明斩马谡

39诸葛斩马谡

191孔明挥泪斩马谡

孔明挥泪斩马谡

67孔明百箭射张郃

40百箭射杀张合

202木门道弩射张郃

奔剑阁张郃中计

68孔明出师

203诸葛亮六出祁山

69秋风五丈原

42西上秋风五丈原

207孔明秋风五丈原

五丈原诸葛禳星

70将星坠孔明营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70个图题、42个标目，分别有35、23个进入了《三国志演义》的标准回目；那23个标目中，有20个与图题重合，另有3个为其独有。所以，《三国志平话》的图题与标目共有38个为三国回目的写定者采用，它们中又有21个在后来的回目中一字不改（因前后二目长度不同，故此处之相同指的是前者文字整体出现于后者之中，或将关键词句拆开分别见于后者），可见《三国志平话》的图题与标目对三国小说回目的示范。此外，从上表还可以看到，毛本有两个回目是越过了嘉靖本而直接袭自平话者，一次承自标目，一次承自图题——毛宗岗在评改时处处抬出所谓的“古本”来，可以推测，恐怕他也确实参考过《三国志平话》这个“古本”吧。

　　三国故事标目的第三个阶段是元杂剧中三国戏的题目正名。第二章第二节已列表2-5比照并详论，此不赘述。需要补充的是，元杂剧题目正名与嘉靖本回目的相似程度比《三国志平话》还要大些。据表3-2，《三国志平话》图题与标目的核心字句嘉靖本的确有了，但其全句还有不同，元杂剧则不然，其题目正名大多亦为七字，且据表2-5可见，嘉靖本的第10、53、78、97、157五则标目与元杂剧名目同为七字且一字不差；第1、23、54、56、67、68、98、131、168、238十则仅有极细微差异，如“司马昭复夺受禅台”与“司马复夺受禅台”，差异几可忽略不计此例或为嘉靖本整齐之结果。因明代建本《三国志传》此目为“司马炎复夺受禅台”，较嘉靖本多一字，与元杂剧更相近了，只是元杂剧弄错了史实，误司马炎为其父司马昭了；再如第二十三则，元杂剧有“老陶谦三让徐州”一种，嘉靖本为“陶恭祖三让徐州”，意思虽同而文字稍异，建本《三国志传》实为“陶谦三让徐州”，亦更近于元杂剧。。因此，在三国故事的写定者那里，元杂剧的题目正名也当是直接参考的对象。

　　将比照元剧的表2-5与比照《纲目》的表3-1互参，会有意外的收获：与《三国志演义》标目相似者，元剧25目、《纲目》81目，但它们之间却仅有五目重复（这五目分别是：17王允授计诛董卓、23陶恭祖三让徐州、38白门曹操斩吕布、98周公瑾赤壁鏖兵、238司马复夺受禅台），其他条目仿佛故意隔开了似的。即此可见，从《纲目》而来的，其情节大体为史实的敷演；从杂剧而来者，则多不见于史实，当为民间的传说故事及书会才人的发挥创造，两种不同的来源在此二表的对比中就可以判然分开了。二、明至清初《三国志演义》标目的流变

　　从现存版本看，嘉靖本不仅是《三国志演义》中最早的，甚至也是章回小说中最早的完整存本。不过，这并不说明它的版本渊源也同样最早。现存《三国志传》系统的刊本本书参考的这些版本多来自《古本小说丛刊》、《古本小说集成》及《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续辑》，参见附录二的《三国志演义》叙录。在年代上均晚于嘉靖本，但回目较为古拙，通过与嘉靖本的对比，我们相信它们当有更早的来源。表3-3是在《三国志传》系统中随机选择郑世容本与嘉靖本部分对照的结果。

表3-3《三国志演义》郑世容本与嘉靖本标目对照表

郑世容本标目

嘉靖本标目

郑世容本标目

嘉靖本标目

3安喜县张飞鞭督邮

安喜张飞鞭督邮

185孔明智伏姜维

孔明以智伏姜维

16凤仪亭吕布戏貂蝉

凤仪亭布戏貂蝉

200孔明祁山布八阵图

孔明祁山布八阵

38白门城曹操斩吕布

白门曹操斩吕布

202木门道万弩射张郃

木门道弩射张郃

42关云长袭车胄

关云长袭斩车胄

207秋风五丈原

孔明秋风五丈原

79献荆州王粲说刘琮

献荆州粲说刘琮

218司马师废主立新君

司马师废主立君

129葭萌关张飞战马超

葭萌张飞战马超

227司马昭南阙弑曹髦

司马昭弑杀曹髦

163吴大夫赵咨说曹丕

吴臣赵咨说曹丕

238司马炎复夺受禅台

司马复夺受禅台

　　《三国志传》系统的标目从五字到八字均有（甚至个别版本还有九字与十字者），并未统一为七字；嘉靖本的标目则整齐为七字了。表3-3选了14处标目来对比，郑本均选了非七字者——此本原为八字者有13处，所选11处可以看出删字的迹象，如“凤仪亭吕布戏貂蝉”变为“凤仪亭布戏貂蝉”、“葭萌关张飞战马超”变为“葭萌张飞战马超”、“孔明祁山布八阵图”变为“孔明祁山布八阵”等，都只能是由前者删改而成，不可能由后者增字而成。而两处六字者却明显是后加一字凑成七字的，如“孔明智伏姜维”，硬加一“以”字，颇为蛇足；“关云长袭车胄”加一“斩”字亦多余——不过，此标目是有来源的，《三国志平话》中被遗漏的那个图题就是“关公袭车胄”，图下还有与图题相同的标目（参见第二章第三节），可见正是没有“斩”字的标目保存了更早的形态。嘉靖本在加字减字过程中均会出现不大通顺的句子，如“司马昭南阙弑曹髦”，意思很完整，要删一字便不大容易，于是把“南阙”二字去掉，并在“弑”后加一“杀”字，与“袭斩”一样不通。

　　我们再来把其他几种明代版本的《三国志传》与嘉靖本标目字数做一个统计，见表3-4。需要说明的是，表3-4没有把附录二中提到的所有版本都统计在内，或因残缺过多而舍弃（如双峰堂本），或因未能目验原书而暂阙（如杨春元本、费守斋本）。表中第一列为标目的字数；第一行为版本简称，“叶”指叶逢春本其总目漏列二目，据正文当为六言者，补于此。又，正文缺卷三及卷十，为便于对比起见，将缺卷标目据总目补齐，如欲得正文标目确切统计数，减去此二卷者即可，卷三：六2，七18，八4；卷十：六2、七19、八3。，“郑”指郑世容本（郑少垣本同联辉堂郑少垣本标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刊，郑世容本则标为万历三十九年（1611）刊，加之二本几乎全同，故学界一般认为郑世容袭自郑少垣本，然刘世德《〈三国志演义〉四郑刊本试论》（《文献》2005年第3、4期）一文则以详密的考证论定郑少垣本实后出并袭自郑世容本。笔者从之，故以郑世容本计入。），“乔”指乔山堂刘龙田本刘龙田本的影印本所选底本为天理图书馆藏本，仅九卷，故以《古本小说丛刊》所收笈邮斋本计入；笈邮斋本无总目，此仅列正文标目；又其正文标目缺第35、137、224则，对照乔山堂原本总目补计。，“诚”指诚德堂熊清波本，“黄”指黄正甫本，“忠”指忠正堂熊佛贵本，“朱”指朱鼎臣本据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移录标目统计，原本缺五目，故总数为235则，为便于对比，将所缺五目以嘉靖本补。，“藜”指藜光堂刘荣吾本藜光堂本总目齐全，正文却缺第十二至十五卷，共四卷48则，同样为便于对比，此四卷以总目计入，当然，其总目均为七言，要知此本现存192则标目的情况，在其七言目的统计数据中减去此四卷的48则即可。，“周”指周曰校本，“夏”指夏振宇本，“李”指李卓吾评本此本目录已合并为120回，每回为对偶回目，为便于对比，仍按单目计入。。其中，朱、乔、诚、忠、夏五本无总目，据正文统计；周曰校本（此本《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续辑》所收无总目，《古本小说集成》收内阁文库本则有）总目与正文标目相同；黄正甫本有总目，然未目验，仅据张志和整理本列正文标目（明）罗贯中著，张志和整理：《三国演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其余四种版本均分两列，标“1”者为正文标目统计数据，标“2”者为书前总目统计数据；另外的汤学士校正本与英雄谱本均已整齐为七言，不具列。

表3-4《三国志演义》明代各本标目情况统计表

叶1

叶2

郑1

郑2

朱

乔

诚

黄

忠

藜1

藜2

夏

周

李1

李2

五言

六言

七言

168

169

160

188

161

163

172

182

187

199

240

224

240

225

240

八言

九言

十言

十二

方差

表3-4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信息。比如，书前总目与正文标目间的差别要比想象的大得多，究其原因自不排除刊刻者的粗心刊误，但深层原因恐不在此，应与总目、正文标目功能不同有关（详参第四章第一节及第五章第一节），所以，刊刻者才会轻于改动总目，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正文标目的“更新”，那么，正文标目应当遗留了更多更早版本的标目信息（参见下文对李卓吾评本的论述）。

　　对表3-4各列，我们可以引进数学中的“方差”来直观地比较不同版本标目的分散程度。方差本是计算精确度的，一组数据与其平均值的差距越小，方差也越小，精确度就越高，换个角度，实可用此数学模型来描述上表不同类型标目的分散程度有关方差的定义请参见王勇、田波平编《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第102—103页。方差可以标示分散程度的原理如下：由于每组数据总数240是恒定的（个别版本不足此数，则尽力补足），即可假想一个平均值40，某一版本不同标目类型的数量越接近平均值，其标目分散于不同类型的程度也就越大：所以，方差恰与分散程度成反比。。如果我们把每个版本六种类型标目的条数当做六条被观测的数据（其他版本无论是否齐全，标目字数均在五言到十言之间，仅朱本还有一个十二言标目，却没有五言目，为了统计的可比性，故以十二言目的数据代替五言目），就可以计算各组的方差了。

　　可以想见，在《三国志演义》更早的版本中，标目是更为零散不齐的，越后出的版本，越被各种次要作者这里的“次要作者”是借用了郭英德的说法，包括一部图书问世之后的整理者、增删者、修改者、注释者、校点者、批评者、翻译者等，参见郭英德《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版本研究刍议》，《文学遗产》2005年第2期。加工改造，从而趋向于集中、整齐。通过表3-4的方差可见，在周曰校本以前，标目从粗疏趋向集中、整齐的顺序大体正为本表所列之顺序。当然，这并不是论定本表列于前位的版本年代更早，但起码标目的遗传信息表明其或有更早的来源。

　　且据前一章第三节所论，当时小说作品的插图及图题体制也有嬗变之迹。最早的是传统的上图下文格式，图占版面的三分之一，图两侧有图题，叶本与郑本即如此（尚有未进入统计的双峰堂本）；接下来为了扩大文字容量，图版开始缩小，并将两侧的图题置于图上方横排，从而让出几行的空间给文字，这以乔山堂刘龙田本为代表（还有朱鼎臣本与黄正甫本，刘龙田本两边仅各让出一行，此二本则各让出两行）；然后这种趋势变本加厉，或成为合相式以便更节省空间如忠正堂熊佛贵本（各留出七行文字），或者隔四五页留一图，其余删去，只留图题在正文上方，如诚德堂熊清波本；再后来干脆贯彻诚德堂本的做法，把所有的图全部删去，只余图题在正文上方，即夏振宇本；再发展到下一阶段便是把上图下文的痕迹完全从正文中清除，而在每回前插大幅插图，并把图题移于插图之内，如周曰校本（李卓吾评本同此）。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藜光堂本，就标目情况当在熊氏二本后，但就图之体制而言却在其前；汤本目极整齐，当与周曰校本、嘉靖本同时，但图却与叶本、郑本同。不过，正如钱锺书（1910—1998）所说“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钱锺书：《围城》之《重印前记》语，《钱锺书集·围城》，北京：三联书店，2004，前言第2页。，我们自然无法排除个别书商忽生仿古幽情的偶然。总的来说，从上表的标目分布与插图、图题演化之分析可以相互参证而得大体顺序，若将嘉靖本也置入此表，它的表现恐怕就值得深思了——就标目与插图来看，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它或当为夏振宇本到周曰校本之间的一个过渡版本（当然，这只是就标目与插图而言，嘉靖本与此二本在故事情节及文字上有明显差异，此不细论）。

　　此表还可为李评本与夏振宇本及周曰校本间的关系提供一些佐证。李评本究竟是以何本为底本，学术界仍有争议参见〔日〕上田望《〈三国志演义〉版本试论——关于通俗小说版本演变的考察》及沈伯俊《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考论》，分别见于周兆新主编《三国演义丛考》，第55—102、187—200页。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续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第11册卷首刘海燕所写前言亦有论及。。从表3-4可见，李评本目录合并为120回，且统一为七字，正文标目因相对隐蔽、相对稳定的原因没有完全被整齐化，还留下了参差不齐的痕迹。统观全表，与李评本正文标目相合的只有夏振宇本，而且，相合的不只是数据，也包括标目情况；就是李评本第112回上目错刊的六言目“忠义士诠死节”也在此本第223则出现了，应该说，这唯一的六言目当非刊刻者原意，只能是不小心的遗漏，这应可说明二者的关系。当然，现存夏振宇本没有总目，未知是否已全部整合，所以，李评本目录或源自夏本整齐的总目，或又借鉴了周曰校本。

　　嘉靖本的历史性功绩是应该肯定的，它不仅刊刻精美，成为古代小说刊本中少见的“善本”，也是“进一步向‘史实’化方向推进的本子，它继罗贯中之后，根据史书订正当时抄本中与‘史实’不符之处”，使得作品呈现出近史而雅化的面貌参见金文京《〈三国志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周兆新主编《三国演义丛考》，第41—44页。。而且，它首次把标目全部整齐为七字，虽偶有捉襟见肘之处（如前文所及），但对《三国志演义》文体的成熟定型是有意义的：这当然也包括标目体现出来的规范，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后世章回小说仿效的典范。当然，前已指出，对回目影响最大的因素有诗体的形式、《青琐高议》与《绿窗新话》等文言小说标目及元杂剧的题目正名，这些多为七言，所以，中国古典小说回目在形成之初就以七言为主。就表3-4论，虽然相互之间有差别，大部分版本也是从五言到十言不等，但大体上还是以七言为主，从全书总目来看，七言最少的为朱鼎臣本，也有156条，占总数的65%。由此可见，虽然志传系统更接近罗贯中原本，体现出初创时期的随意与简陋，但因诗体等因素的影响，其标目仍以七言为主，只是尚未整齐而已。嘉靖本的编者做到了这一点，应该说，这是中国章回小说中第一个具有如此整齐划一标目的版本，这当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此外，在标准回目中，还有一个重要成分，即回目序数。前文论述图题时已有所涉及，下文（第五章第一节）还要详细讨论，此处暂就嘉靖本稍作分疏。回目序数的体制在《全相平话五种》中已有雏形：图题与图之序数的联合，可视为标准回目的原初形态。且其正文也有“未知性命如何”、“不知胜负如何”之类的语气，显然是分回的痕迹。不过，这只是原始形态，到了《三国志传》，标目已形成常例，且多以目录的形式置于全书之首，并于正文每则前单行列出，很是醒目；叶逢春本还在每卷之首列出本卷标目，并在目录前注明起讫时间，次行注明本卷记事共多少年，“目录二十四段”，这是中国古典小说最早有此形式的版本参见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续辑》，第1册陈翔华所撰前言第7页。，也是最早对回目的数量开始关注的版本。此外，这一系统版本亦在每段末尾有“毕竟是谁”、“其计如何”的分回印迹。直到嘉靖本，才开始在“毕竟是谁”、“其计如何”之类的套语后，加上了“且听下回分解”或“下回便见”的套语。据统计，全书240则中，共有141则末尾使用了这一套语，超过了一半，虽然此本还没有明确在全书总目或正文之标目前加上“第×回”的字样，但从此套语可以看出，它已经从说书人的“回”中得到了启示，创造出章回小说之“回”了，只不过在体制上尚处于朦胧的阶段，其确立还需等待李评本的出现。

　　另一个同样具有深远意义的版本便是署名李卓吾评的本子此本实非李贽所评，而为叶昼之伪托，参见叶朗《叶昼评点〈水浒传〉考评》一文，收入《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第280—302页。。虽然编者对此本所做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把他采用的底本（夏振宇本？）每两则合为一回，合并也不彻底，仅止于目录，正文每一回还是包括了两个独立的“则”，甚至有的回次第一则文末还留有“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字样（据统计，夏振宇本共有192则后有此套语，其中93则为奇数则），然而，它在《三国志演义》的回目发展史上，却有两大贡献：一是首次在《三国志演义》中添加了“第×回”的回目序数，从而使此书的回目群第一次成为一个有完整序列的整体；二是首次使《三国志演义》的回目进入双句的阶段。这两点或许均来自于同时代其他小说回目的影响（参见下节），但也使这部章回之祖脱离了原始的面貌。此外，它还有另一个贡献，即数百年来最为流行、几成三国故事定本的毛宗岗评本，便是以它为底本的参见〔日〕中川谕《〈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周兆新主编《三国演义丛考》，第103—127页。。

　　毛宗岗在评改《三国志演义》前拟了十条凡例，说明评改的理由与所做的工作，第五条说：“俗本题纲，参差不对，错乱无章，又于一回之中，分上下两截。今悉体作者之意而联贯之，每回必以二语对偶为题，务取精工，以快悦（阅）者之目。”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前言第20页。所谓“体作者之意”不过是毛氏在耍花枪，但其“联贯”“对偶”的做法却是大势所趋。在毛宗岗的时代（康熙年间），中国古典小说的回目已成熟定型，据本书附录一统计，在毛氏评本产生之前，具有回目的存世作品有205种，以“第×回”形式组织回目的有130种，其中双回目122种，双对回目109种，可见此时的古典小说界已把标准回目作为写作白话小说尤其是章回小说的金科玉律了，然而，椎轮大辂的《三国志演义》却只发展到李评本“伪”双对回目的阶段，它已经落后于其他作品尤其是另外的世代累积型作品了。所以，毛氏的评改适得其宜，我们不但不苛责于他，反而觉得太晚了些。

　　毛宗岗对回目的改动及其成绩已有很多文章论及参见李金坤《务取精工　以快阅者——毛本〈三国演义〉回目艺术审美》，《松辽学刊》1994年第2期；郑铁生《〈三国演义〉回目的创立及其演进》，《河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此文又收入其《三国演义叙事艺术》一书（北京：新华出版社，2000）。，他基本达到了自己所说“务取精工，以快悦（阅）者之目”的效果，后世读者所熟悉的恐即改造过的毛本回目而非嘉靖本或《三国志传》本的标目。不过，我们在肯定毛本改造功绩的同时也应该看到以下两点。

　　一是他的改造在由单到双过程中势在必行。本来，这一转化是由李评本开其端的，但它只做到了形似；毛氏欲跻神似之境，势必施以斧钺，这与几百年来《三国志》故事流传的既定标目有关。如最为整齐的嘉靖本，要为每回单句拟一个对目，一则工程量太大，二则故事情节也显单薄。李评本合二为一，最为省力，但其合并多有参差,如几个大的叙事单元中，上下相邻标目间重复的人名太多，从第50—55则的6条均以关羽之名为始，从67—80又是刘备，第95—97、102—103、112—113、174—182、184—187、193—197、203—209是诸葛亮，这些数量极多的单目无法简单组合为标准回目，因为双回目起码要上下句大致相对，不可能同用一人之名为始；此外，还有许多必须改掉的，如上下句用了同一个谓语动词如“大战”、“大破”、“智取”之类；也有上下句式不同的，如上四三式、下三四式，就难以组接。所以，毛宗岗的改造倒并非文人技痒、借机逞才，而是不得不做的事。

　　二是他的改造还有许多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这有两个向度：一是相对于《三国》故事已有的标目成果，二是相比照于同时的其他经典作品，如明代四大奇书的另三种。后者在下文会有详述，这里主要讨论前者。

　　此前三国标目成果甚夥，毛本从《纲目》、《三国志平话》乃至元杂剧中汲取营养改造旧本回目，成就很大，但亦有不当处。比如为避开人物姓名重复而改动的：第四回“废汉君董卓弄权”改为“废汉帝陈留为皇”，第三十六回将“徐庶定计取樊城”改为“玄德用计取樊城”等，其实均不甚通顺，甚至没抓住叙事重心；还有为了上下句对仗而改动的，如第十六回把“吕奉先辕门射戟”改为“吕奉先射戟辕门”，就是为了在句式上与下句“曹孟德败师淯水”相对，第四十回本是“献荆州王粲说刘琮”，因字数不好调配，便改为“蔡夫人议献荆州”，岂非诬陷？

　　此外，这些改动把原来的许多经典标目都遗漏了，如关羽“刺颜良”、“诛文丑”，均因主语为“关云长”而删去，变成了“救白马曹操解重围”和“袁本初损兵折将”，了无趣味；“青梅煮酒论英雄”也因对仗的问题变成了“曹操煮酒论英雄”，换了“青梅”二字，失色不少；“刘玄德襄阳赴会”本是三国故事的传统标目，元杂剧中就有，但因下句仍为刘备事便改为“蔡夫人隔屏听密语”；第四十九回下句为“三江口周郎纵火”，读者根本想象不到这就是赤壁之战的章节，毛氏在回目中用了两次“鏖兵”，但到了真正的“赤壁鏖兵”却摒而不用；第五十回上句为“诸葛亮智算华容”，也让人不能接受；“死诸葛走生仲达”本为当时的民间谚语参见（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裴注引《楚汉春秋》语，北京：中华书局，1971，第927页。，被罗贯中用为回目，毛氏也改为“见木像魏都督丧胆”了。最不可思议的是第三十七回下句，本是“三顾茅庐”的故事，毛氏却改为“三顾草庐”，实在难以理解——他在正文中一直用“茅”字的，如果一定要有个解释的话，我想，或许是为了与上句“司马徽再荐名士”中的平声“名”字相对，故舍“茅”而取“草”，但在其他回目中却并没有这么严格。三、《三国志演义》产生后历史演义回目的流变

　　历史演义类小说是中国章回小说最先成熟起来的样式，这自然与《三国志演义》的引导与示范有关，也与其后立刻产生了一批仿效之作有关，此虽为模仿的粗劣之作，但在回目体制上还是有新的表现。

　　就现存版本而言，紧接《三国志演义》之后出版的当属嘉靖三十一年（1552）清江堂刊行的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此书前无总目，每卷前亦无分卷总目，但有仿自叶逢春本《三国志演义》的年代起始及所历年数，正文标目无序数，亦无标识，这都与当时的《三国志演义》相似，然标目已向嘉靖本《三国志演义》靠拢，为整齐的七言目（仅有一条为八言者），且数则之末亦有“下回”之类套语。当然，它没有《三国志演义》的演变历程，也许熊大木在创作时就已经向整齐标目的《三国志演义》学习了就是在内容方面，熊大木对《三国志演义》也多有模仿，参见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263—265页。。稍后的万卷楼本与三台馆本没有什么大改动，仅将标目作了调整，共八卷80则，每卷10则，更为整齐标目调整情况请参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白话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中的叙录（第39页），惟其云“卷四第四则改题‘韩世忠平定建州’”当误，按此为原题，似应为改题“安雄大战箭筈岭”。。此后天德堂本也有新的变化，前数种版本均未将图题与标目等同起来，此本书前有图64幅，各有图题，即同书中之标目。天启七年（1627）的宝旭斋刻本虽是一个省略粗率的本子，但它第一次把全书标目修改为68个双对的回目，且加上了回目序数，使之成为标准的回目样式。

　　熊大木显然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书坊主，陈大康对其编刊有极具历史意味的描述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272—273页。，并称之为“熊大木模式”。此书刚刚出版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接连编撰了《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南北两宋志传》及《全汉志传》三部相类的作品，这使他以一个书坊主的身份跻身于明代章回小说多产作家的行列。其中，《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出版得最早，现存有嘉靖三十二年（1553）清江堂本，即在清江堂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出版次年，此书就已问世了。从此作回目的变化可以看到熊大木对小说回目体制的贡献。此书虽仍模仿《三国志演义》，但标目在目录与正文中已有了比较标准的序数陈辽《回目对仗精工的通俗小说始于哪一部？》（《中州学刊》1994年第6期）即认为此书为回目对仗精工作品之始。不过，其文仅以回目对仗是否精工为论，未及回目体制的确立。，如“第一节诸将佐具陈智略　李世民倡议起兵”，可以说，其节目以后世标准回目去衡量就只是量词“节”与“回”的不同了，其“节”字自有来历，书共89节，中有18节末尾有“且听下节分解”之类的套语，这里不是由传统说书袭来的“下回分解”，而是“下节”，应该看得出，熊氏对其体例是经过了一番细心规划的。全部标目中有76节为七言，余为八言，虽尚未一律，但也还算整齐，且从书前总目的刊刻也可见出编者的努力：所有八字目也被刊刻得如七字目一样长，亦有划一之效。到了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世德堂刊本，目录已把所有节目整齐为七言了；然而，其正文节目实仍错落不齐，与清江堂本同。由此亦可见古典小说回目从单到双、从错落到整齐的嬗递之迹。

　　不过，熊氏的试探并未定型，大致同时他还出版了《南北两宋志传》及《全汉志传》，前者万历间三台馆本标目仍为双对，也已整齐为七言，但标目中没有了“第×节”的序数标识；后者不仅没有序数，甚至还只是单句标目，也并不整齐。不过，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应注意小说史上大量次要作者的作用，比如《南北两宋志传》，同样刊行于万历二十一年的世德堂本就不仅整齐为一百回双对目，而且也有序数，甚至有标准的“第×回”序数。这自非原本所有，而是刊刻者的改造。

　　其实，最早模仿《三国志演义》的作品是传为郭勋所作的《英烈传》关于此书的作者，学术界亦有异议，戴不凡（《小说见闻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第118页）及袁世硕（《文学史学的明清小说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0，第28—29页）均曾引陈建撰，沈国元订补《皇明从信录》卷三十之文证明为郭勋作，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257—262页）引《今言》以证，今从之。，此书回目演变十分复杂，很有深入探讨的价值。不过，它的产生虽然可能是嘉靖十六年（1537）参见（明）郑晓撰，李致忠点校《今言》，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48页。，但现存最早的版本却是万历十九年（1591）杨明峰刊《皇明开运英武传》。此本有虽不工但大致相对的双对回目，每目前均有“节目○”的标记，此后的几种明代刊本虽与此本各有小异，但节目大致相同。

　　大约刊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云合奇踪》却对此有了很大的修改，原本回目均为七言偶目（伦敦所藏明代残本《英烈志传》目录为六言，正文仍为七言），虽并不工整，却也是古典小说回目的常用体式，《云合奇踪》的编者把所有标目改为四言，全书也由原本的60节重分为80则了。其标目为“第一则元主淫奢昊天示遣”的样式，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少数几部以“则”为计量单位的作品之一。可见早期作品在分段问题上确曾进行一番探索：叶逢春本《三国志演义》似有意称为“段”，《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明确地称为“节”，这里又称为“则”。在当时的小说界，各位作者都自由地使用着不同的量词，甚至在“回”的地位建立起来以后，仍有不少作者使用着各种称呼，如“册”、“种”、“帙”、“卷”、“章”、“传”等（参见本书附录一）。

　　大体来说，明末清初是章回小说发展的一个极为关键的时期，这里的“关键”指向很多，就作品的定型而言亦如此。此前有许多作品缓慢地产生并经由各次要作者修改增删，然而到了这一时期，“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这些作品也都纷纷出现了定本。从此以后，累积型的创作方式已成过去，古典小说逐渐走上了独创的道路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667页。。但也总会有例外，上文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即其一，此《英烈传》亦相类——它的修改写定工作还一直牵连着其标目体制。如清代产生了很多《英烈传》的版本，仅大塚秀高《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就著录了二十余种〔日〕大塚秀高：《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东京：汲古书院，1987，第237—239页。，它们在标目上也各有特点，如德聚堂本总目与正文皆为七言单目引用德聚堂本以宁德伟点校《英烈传》（北京：中华书局，1996）为准，点校本序云其“错误较少，刊印较精”，实亦不然，此本第十八、四十、七十二回之目当误，因均隔句押韵，此三回却未押韵。；怀德堂本、英德堂本与致和堂本目录为七言对句，正文却为单句，此单回目亦颇别致，为隔句押韵者，与前文所引《姬侍类偶》及《金璧故事》同，也算是古典小说回目中的新变。清代还产生了七言双对回目的本子，然其回目不过生硬地为德聚堂本单目凑一下句而成，十分拙劣参见赵景深《〈英烈传〉本事考证》所引，《中国小说丛考》，济南：齐鲁书社，1980，第176—209页。。不仅如此，就是到了当代，这个历程也还在继续，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了赵景深、杜浩铭的校注本《英烈传》，注释价值很高，但“对小说的文字却作了太多的删削与修改，如每回的开场诗与文中的大部分诗句，被认为写得不好，删去了；被认为是封建迷信的内容描写，也删去了。许多方言文言都做了修改调整，甚至有的地方还改错了”引自宁德伟点校《英烈传》，顾启音所作《从宫廷到民间——〈英烈传〉序说》第6页。。这其实也表现了改编者对《英烈传》传统文本的不满。

　　还有一部作品应予关注，即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王慎修本）。据程毅中研究，其书来源甚古，甚至可能在宋元时代参见程毅中《从语言风格看〈三遂平妖传〉确为旧本》（《中华文史论丛》第5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及《再谈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程毅中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06）二文。，他的举证皆切实可信，所以此本的标目流变亦极重要。只是现存王本的刊行时间大约为万历二十几年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87页）即持此论，程毅中通过仔细的分析也同意这一意见，甚至认为可能还要更晚一些（参见《程毅中文存》，第286—287页）。，其体制难以考量。不过，我们可以通过别的途径窥其一斑。

　　与耕堂本《百家公案》刊行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底本当更早一些，且此本在标目体制上或当保留了底本之旧（参见本章第四节）。此书第四十一回故事是引自《三遂平妖传》第十一回的，回目为“妖僧感摄善王钱”此本90%以上回目为本回第一页的图题（参见第二章第三节），而此回更为特别，刊刻者似乎为了强调这一回目的重要，使之在相隔一页后又出现了一次。，《三遂平妖传》相应回目为“弹子和尚摄善王钱”。前者的刊行当早于后者，所以，标目当有早于后者今本的来源，而此二目大体相类，可以推测，今王本《三遂平妖传》的标目或与底本大体相类，如有改动，也只是进行了归整。因为标目不但上下句字数相同，而且八言目占了85%。但也应看到，其回目上下句间的关系还有些勉强，20对回目中，有7目上下句中出现了同一个人名，尤其像第四回“胡永儿剪草为马胡永儿撒豆成兵”一目，颇类《三国志演义》李评本的强行组合，实是单目演为双目所留下的痕迹：凡未经此段、起初便为双回目者，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金瓶梅词话》虽有上下句字数不等的回目，但也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所以，我认为此书当经过单回目阶段，只是现在已无可征了。此后，冯梦龙将其扩充到40回，回目也作了更换，颇为工整，不过，那已到泰昌元年（1620）了。

　　此外，亦有《列国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与上述作品有相似的标目体例演变与改定历程。它们的努力，都对演义小说乃至整个古典小说回目体制的完善作出了贡献。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