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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定型时期的椎轮大辂——中国古典小说回目发展史论(上)

第二节《水浒传》:回目的定型与垂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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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大奇书里,《三国志演义》对后世章回小说体制的影响最大,但就现存版本来看,章回小说回目的完全成熟定型却无疑以《水浒传》与《西游记》二书为最早,实有“大麦青青小麦黄”的味道。所以,前引凌濛初语仅举此二书而未及《三国志演义》亦为自然之理,因为在《拍案惊奇》出版的时候,《三国志演义》仍没有走出单句回目的羊肠小道。故若论古典小说回目之早熟及风尚,当从《水浒》、《西游》二书入手。一、 《水浒传》回目成熟定型前之流变试探

  在《水浒传》成书前,有关的“水浒”故事已流传颇广,这漫长而丰富的流传过程中本应有一些过渡性作品的,就如《三国志演义》之有《三国志平话》。然而,通俗文学呈现于后世之面貌如何,所赖偶然因素甚多,尤其是作品的存佚,在这一点上,《水浒传》远没有《三国志演义》那么幸运,虽然孙楷第在鸿文《〈水浒传〉旧本考——由明新安刊大涤余人序本百回本〈水浒传〉推测旧本〈水浒传〉》中以洞烛幽微之思力证元时必有旧本《水浒传词话》存世,确可征信参见孙楷第《沧州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87—101页。又陈松柏《水浒传源流考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一书更认定曾存在一种名为《宋江》的话本,恐怕是把代称当做书名的误读。,但今人仍无由窥其面目。当然,《宣和遗事》的存在为人们遥想早期“水浒”故事的面貌提供了可能。

  现存《宣和遗事》之刊刻体例类于《五代史平话》,书前有琐碎的细目,正文无目连排现存四种《宣和遗事》版本中,唯独明金陵王氏洛川校刊本没有书前细目,虽然此本的刊刻年代并不晚,但黄永年认为其书在数本中最为晚出,正以其无细目故也。参见黄永年《记修绠山房本〈宣和遗事〉》一文,收入《文史存稿》,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第427—428页。。此细碎标目当为原本版面上层插图之图题,后删削插图,图题便保留于书前,成为标目(参见第二章第三节)。《宣和遗事》293个节目中,只有寥寥6个与水浒故事有关,故其标目无法比较。不过,明徐迎庆(1574—1635)编,钮少雅(1564—1661后)订的《九宫正始》载有注为“元传奇”的《宣和遗事》,所演为平话中有关徽宗与李师师的故事参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十二卷第465—466页。,此为戏文,篇幅当不短,亦当有详细出目,惜无全本可资研讨。

  前文在论及话本之招子对小说回目的影响时曾举《水浒传》中“插翅虎枷打白秀英”一节,有“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之语,其实,在《水浒传》的文本中,还可以发现其本身故事在讲说阶段某些招子的遗存,如容与堂本第四十九回云:

  看官牢记,这段话头原来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因此权记下这“两打祝家庄”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来投入伙的人“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李永祜点校:《诸名家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648页。标点稍有更动。

这种例子在第十六和第四十回之末也有,显然是前代说书人之语在《水浒传》写定文本中的残留此例最早为孙楷第《〈水浒传〉旧本考——由明新安刊大涤余人序本百回本〈水浒传〉推测旧本〈水浒传〉》一文所提及以证明词话本之存在。参见孙楷第《沧州集》,第92页。。“宋公明初打祝家庄”与“两打祝家庄”都应是当日说书人所用的招子名目,与元杂剧曾使用过的题目正名及《水浒传》的标准回目相同,可见水浒回目当参考过话本的招子。

  正因如此,对《水浒传》回目的流变就只能以成书后之版本来讨论。

  《水浒传》的版本非常复杂,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与《三国志演义》不同的是,其早期版本存世较少,源流演变模糊不清,对版本的研究也就没有坚实的立足点。故直到现在,关于此书版本的一些重大问题,学界仍无法达成一致。

  在本书所有存世的版本中,大多数人认为上海图书馆发现的《京本忠义传》残叶当是最早的本子参见〔美〕浦安迪撰,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第275、339页)引注诸家之说。,但此书仅存两页,已看不到它的标目了。事实上,从刊刻体制而言,其底本较现存某些版本的底本或许并不早,因为明代章回小说中这种正文上留一行刻标目的体制实为上图下文的演化格式,在流变历程中相当于《三国志演义》版本源流中的夏振宇本,而这已经是《三国志演义》颇为晚出的版本了(参见第二章第三节及上一节的有关论述)。

  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一文认为,《水浒传》在元末明初曾出现过罗贯中的原本,此本“一定只是分作二十卷,每卷又分作若干则,每则一个标目。且这个标题一定是单句的,决不会是分作一百回或一百二十回,也决不会具有对偶的回目”,又认为到嘉靖的时候出现了“《水浒传》的最完美的一个本子”,即郭勋本,“第一次将单语标目的‘则’,改为第几回第几回,且取消了卷数,又加上了对偶的回目”。这里,郑氏多次用了“一定是”的句式,虽说从当时小说演化的普遍情形来看笔者是赞同这一看法的,但这个“一定是”其实是没有文献佐证的或然。不过,郑氏提及“五湖老人刊的三十卷本《水浒传》是分卷、分则不分回的,犹存古本之旧”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册第104—105、110—111、106页。,却为我们提供了线索。

  五湖老人序本现存有两种:藏于巴黎法国国立图书馆的宝瀚楼刊本及藏于日本东京大学图书馆的映雪草堂刊本,均为三十卷不分回者;前者仅存不到六卷,后者则为全帙。据其首载五湖老人序对勘可知,后者较前者节略不少,唯不知正文是否亦同序文之例。然从分卷及序文情况可以看出,此二者当为同源关系,故仅以映雪草堂本为主来讨论。

  据孙楷第的著录,“其目置于卷首,皆单言。卷中应分段落处乙之”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第215页。。然而,经过详细考察,发现此本标目并非《水浒传》发展史中单目阶段的证据,详论如下。

  刘世德在1984与1985年连续发表了三篇研究映雪草堂本的论文,可以说有关此本的许多问题已得到了澄清。如他通过比较,令人信服地指出,此本虽然不分回,标目亦为单目,但“卷一至卷二十一的标目,最接近于袁无涯刊本的回目。卷二十二的标目,是以袁无涯刊本的回目为依据的。卷二十九、卷三十的标目所依据的很可能是袁无涯刊本的回目,也有可能是容与堂本的回目”刘世德:《谈〈水浒传〉映雪草堂刊本的概况、序文和标目——〈水浒传〉版本探索之一》,《水浒争鸣》第3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4,第160页。,此外,卷二三及二四的前半亦同于袁本,所以,它的单则目不过是把袁本的双对回目拆开置于全书之首罢了,就这一部分标目而言,实无足论。他还进一步指出,尽管与袁无涯刊本的回目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但其正文的底本仍非袁无涯刊本,而是容与堂本刘世德:《谈〈水浒传〉映雪草堂刊本的底本——〈水浒传〉版本探索之一》,《明清小说研究》第2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第93—113页。。可见其在版本源流上的确较晚。

  不过,其卷二四的后半从“宋江迎接琼英郡主”始到卷二八共124个标目则大为不同。对于此,刘世德据其“大多数显得琐碎细微”且“过于具体”等特征,猜测它们“近似于‘上图下文’形式的简本插图所附有的图题”,并以之与双峰堂本对比,认为“很可能来源于双峰堂刊本插图的标题”。笔者在还没有拜读此文时,曾用陆树仑(1931—1984)《映雪草堂本〈水浒全传〉简介》一文所列卷二三到卷二八的标目陆树仑:《映雪草堂本〈水浒全传〉简介》,《水浒争鸣》第4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5,第146—147页。与简本图题列表进行了对照,此后才发现刘世德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言及。当然,他当时因为除双峰堂刊本外还看不到更多的简本,所以没有更确切地认定,现在,则可通过对比大致确定此本这一百余则标目的来源。

  起先,我怀疑是插增本(关于插增本请详参下文及本书附录二)的图题:先以甲本对比,其因每面均有图题而稍密;乙本每页一图又觉稍疏。所以,很可能是嵌图式的几个版本,因为它们的版面较之插增甲本要节省些,较之插增乙本又稍宽裕,这便影响到插图及图题的数量。表3-5为对比的结果。

表3-5《水浒传》映雪草堂本卷二六前十则标目与插增甲本、

评林本及刘兴我本图题对照表

插增甲本图题

评林本图题

刘兴我本图题

映雪草堂本书前标目

柳世雄参见高太尉

柳世雄参见高太尉

柳世雄参见高太尉

柳世雄参见高太尉

高俅与张武议报恩

王庆来见高太尉

柳世雄王庆比枪法

柳世雄与王庆比枪

王庆与柳世雄比枪

王庆与柳世雄戮枪比试

王庆出营赎药问卜

王庆出营卖药问卜

高俅差人巡视王庆

王庆问李杰求卦数

高俅临营王庆失点

爵俅临营王庆失点

王庆问李杰买卦

高太尉勘问王庆

王庆遭配夫妻哭别

王庆配军夫妻别泪

王庆不伏高俅节制

开封府尹决问王庆杖罪

王庆使棒求告标手

王庆使棒乞讨盘缠

王庆刺配淮西李州

王庆辞亲眷刺配往李州

王庆又遇李杰卜卦

王庆到店询问龚正

王庆使棒遇龚端

龚端酒相礼待王庆

龚正请邻赠王庆钱

龚正请邻赠王庆钱

王庆又遇先生求卦

王庆到店询问龚正

众人观看王庆使棒

庞无使棒众人观看

王庆拜识十五郎

王庆使棒众邻赐标手

庞无卖药众人嗔怒

庞夫人激夫报弟仇

选择这一段比较是因为这恰是巴黎藏本的开始部分,取其方便,插增乙本也正有此节,一举两得,只是插增乙本此节在种德书堂本(即梵蒂冈藏本,参见后文)中,笔者未能见到,故表中从阙。从表3-5可以清楚地看到,映雪草堂本的标目与所列几种简本图题都有联系,但若说最为接近者,则非刘兴我本莫属。插增甲本与评林本的图题虽与其有相似者,但也明显要密集些,笔者曾将插增乙本中的德莱斯顿本其他部分图题与其对照,发现要少些。只有刘兴我本不但起止相似,甚至标目的字句也全部整齐为八言,且只有极少的差异——这也适足体现二本先后,如刘兴我本图题云“王庆使棒求告标手”,“标手”为宋元习语“标手”,也作“标首”,指观看卖艺时带头出的赏钱。宋释晓莹(绍兴间人)《罗湖野录》载:“瑶曰:‘显兄且莫妨稳便。’端曰:‘从佗在此听说话。’显曰:‘不曾带得标手钱来。’便行。二老相顾为之解颜。”(《笔记小说大观》第4编,台北:新兴书局,1977,第456页)《水浒传》五十一回也曾引及。,映雪草堂本已恐读者不解此词,依文意改为“盘缠”。虽尚不能认定此即源于刘兴我本,因为现存有四种嵌图本,在上表对比的本子中,刘兴我本的相似度最高,其他三种的情形仍未知。不过,起码可以大致确定,此本标目当源于嵌图本系统的图题。

  所以,这个本子并不能代表《水浒传》早期标目的情况,因为它的标目均为抄袭而来。不过,有一些地方还是可以引起注意,使我们可以推测《水浒传》早期标目的吉光片羽。据刘世德研究,此书正文当来自容与堂本,大部分标目却来自袁无涯刊本,可见正文与标目的来源非一,因为书前总目在中国章回小说体制中是有一定独立性的部分(参见第五章第一节),此书完全有可能用一种(或几种)底本的正文与其他来源的目录合而为一。如果基于刘世德研究所得此论可以成立,就会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用底本的目录?这或有两种推测:一是底本目录已佚失,故以别本目录来补全;二是底本原就没有目录。若为前者,还会有新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用正文标目补书前总目(当然,也不排除底本原有目录而无正文标目的可能,但若如此,亦同于第二种可能),反而乱凑了别本之目,致使凿枘扞格处甚多,而且,本书正文竟也无标目。暂不论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绝大部分标目都来自袁无涯本,却有六分之一的篇幅用了另一版本的图题来充标目?要知道,刘兴我本等现存嵌图本均是有严整回目的。正因为有这些问题,也使我们隐约觉得五湖老人在其《忠义水浒全传序》中所云或许并非虚语:

  余近岁得《水浒》正本一集,较旧刻颇精简可嗜;而其映合关生,倍有深情,开示良剂。因与同社,略商其丹铅,而佐以评语,洵名山久藏之书,尚(当)此处“尚”字或为“当”字,因映雪草堂本前亦有五湖老人序,但较宝翰楼本简略,此句为“当与宇宙共之”,见马幼垣《水浒论衡》,第111页。与宇宙共之。今而后安知全本显而赝本不晦,全本行而繁本不止乎?果尔,则余之诠次有功,而纸贵决翘俟,庶不负耐庵、贯中良意。如曰什袭亦可,则罪同怀璧。刘修业:《古典小说戏曲丛考》,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第35页。按,此为巴黎所藏宝瀚楼本序,据刘世德考,其当为原本,故录此。

序中最可注意的是“余之诠次有功”之语,“诠次”者,选择与编排之意也——对于此本与他本的相异可有二解:一是原本正文分回,被五湖老人删去,并杂凑别本之目置于卷首;二是原本正文并不分回,五湖老人得此本后,抄了当时已经流行的袁无涯刊本目录,并在“卷中应分段落处乙之”——若“诠次”二字为实情,自当以后解为是。以此,五湖老人所得自称为“正本”的《水浒传》当是一个没有标目的本子,这并非没有可能。据刘世德研究,此本虽标出了“金圣叹评水浒全传”八个字,但绝非来自贯华堂本;它的标目多来自袁无涯刊本,但它亦非源自袁无涯刊本,刘世德最后指出,此本正文的文字当来自容与堂本。如果来自前两种版本,即不用再论,因其皆为回目成熟后产生的版本;后一种则来源很古,就不能排除映雪草堂本非自现存容与堂本而是来自其底本或祖本的可能。此外,征田虎王庆的部分当然不是源于容与堂本系统,当另有来源,五湖老人在其他卷次上抄了袁无涯刊本的回目,此处却颇费周折去抄图题,这似乎也说明,他承袭的那个简本虽然是上图下文且有图题的,却可能依然没有标目。

  《水浒传》所有现存版本均是有成熟回目体制的,虽然依据章回小说回目发展演变的规律可知,像《水浒传》这样处于章回小说发生期的世代累积型作品,其标目当会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但有文献不足征的无奈,那么,这个版本的价值便在于提供了一种早期版本形制的可能。

二、 《水浒传》回目成熟定型后的沿革

  现存具有标目的最早版本是《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此本学界常以为是余氏双峰堂所刻比如马蹄疾编《水浒书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页)就以其为余氏双峰堂本并定为万历初(1573—1588)所刻,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中孟繁仁所撰《水浒传》叙录亦误(第350页)。,实是一个误解:郑振铎写于1927年的《巴黎国家图书馆中之中国小说与戏曲》一文最早记录了这一版本,但并未言及刊刻者,只是论其年代时提及余氏双峰堂本的《三国志演义》参证郑振铎:《巴黎国家图书馆中之中国小说与戏曲》,《中国文学研究》,下册第405—406页。,两年后郑氏撰写了《水浒传的演化》,径称之为“万历间书林余氏双峰堂刊本”,不知何据,此时的郑振铎尚未见到双峰堂的评林本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册第131、147页。,或为误记。此后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即以此著录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第213页。,从而成为通识,聂绀弩虽曾指出参见聂绀弩发表于1980年的《论〈水浒〉的繁本与简本》,《聂绀弩全集》,第七卷第198页。此后,马幼垣于1981及1982年分别发表《牛津大学所藏明代简本〈水浒〉残叶书后》及《影印两种明代小说珍本序》亦指出之。参见马幼垣《水浒论衡》,北京:三联书店,2007,第3—24页。,但误用者仍多。

  此本并不全,法国国家图书馆藏一卷余,有6回的回目。此后,经马幼垣的大力搜集,又渐次得到了斯图加特邦立瓦敦堡图书馆、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及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所藏之插增本,当为同一书,共留存回目43回参见马幼垣《现存最早的简本〈水浒传〉——插增本的发现及其概况》,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3期,后收入《水浒论衡》,第51—89页。《两种插增本〈水浒传〉探索——兼论若干相关问题》一文有更详细的论述,收入《水浒二论》,北京:三联书店,2007,第114—188页。。其为传统的上图下文格式,图两侧有六到八字连式图题,据马氏研究,刊刻时间保守估计也当为万历初年参见马幼垣《牛津大学所藏明代简本〈水浒〉残叶书后》,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4期,引自《水浒论衡》,第16—17页。,应该承认,这是现存不计残叶和刊刻质量极劣的嘉靖残本关于嘉靖残本的情况请参见马幼垣《嘉靖残本〈水浒传〉非郭武定刻本辩》,发表于辜美高、黄霖主编《明代小说面面观》(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引自《水浒论衡》,第62—86页。外《水浒传》版本中最早的一种。其回目情况较今存各本均稍显稚拙,有一回之目为上七下八式,二回为上八下七式,一回为上七下九式(关于此数据的统计,参见下文注解),如斯图加特本第十六回为“花和尚单打二龙青面兽双赶夺宝珠寺”、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坡前卖淋酒武松遇救得张清”等,这些上下字数不等的回目自然显示出原始的粗疏面貌。不只如此,就是字数整齐的回目与容与堂本这样成熟定型的回目相比,也显出粗糙来。如“林冲山寨大并火晁盖梁山尊为王”、“郓歌报知武大冤武松闹杀西门庆”、“小七倒船偷御酒李逵扯诏谤朝廷”等。

  另外,还有一种版本卷首所题全名与上举版本相似,亦为插增本,但刊刻体制则有不同:前者每页为上图下文式,此则每页之一面上图下文,另一面全为文字,这当然是插图体制演化过程中为节省篇幅而产生的形制,与前所述诚德堂熊清波刊本《三国志传》的体制颇相似,就其体制而言,时代当稍晚于插增甲本。马幼垣命名为插增乙本。经马氏搜集,此本可以看到德国德莱斯顿萨克森州图书馆及梵蒂冈教廷图书馆藏的两种残本马幼垣称后者为“梵蒂冈本”(参见上引二书),或不妥。前称巴黎本、哥本哈根本、德莱斯顿本、斯图加特本、牛津本等,皆为无奈之举,因这些本子均系残存,没有牌记、刊刻者等版本信息,然藏于梵蒂冈者却不同,此本恰为全书最后几卷,故全书之末有牌记,云“万历仲冬之吉种德书堂重刊”,自以“种德书堂本”命名较切。又,这六种插增本中,除牛津大学本仅存残页不详外,余四种均于回目序数前加“○”号,此据马幼垣所附书影应未加,未知是仅此一处还是全部如此,如为后者,则以此与德莱斯顿本为同一书之认识当重新考虑。,共存38个回目。对比可见,回目情况基本与插增甲本相同,如第八十四回均误刻为“宋江兵打苏州城”,八十七回均误刻为“胡延灼力擒番将”等。

  这种粗疏的回目形态应当并不只存在于简本之中,笔者推测,繁本中也应存在过,只是现已不存。详见下文对《金瓶梅》的论述,此不赘。

  此后存世的便是万历二十二年(1594)余氏双峰堂刻《水浒志传评林》了,无论此本多么简劣与粗率马幼垣认为它是“简本之最不可靠者”,见《水浒二论》,第186页。,却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无目录,正文三十回前有回目序数其书有29回标了序数,以阙第九回之目故也。因其标目序次混乱,马幼垣遂将其“按次序排列出来”,“重新标明确实回数”,以便统一(参《水浒论衡》,第99—102页),此处即参用之,惟其排序将原阙之第九回越过则不妥。,序数前加“○”号,三十回后无序数(今本回数乃后人所添)。这很奇特,从逻辑上看有两种可能:一是余象斗刊刻此书过于随意,二是此书或其底本恰处于回目完善的过程之中。若为后者,意义之重大自不待言。现在看来,两种可能均有:就前者论,余氏刊刻此书之删节、合并、调整,处处可见参见马幼垣《两种插增本〈水浒传〉探索——兼论若干相关问题》、《从评林本〈水浒传〉加插的诗句式评语看余象斗的文抄公本色》等文,《水浒二论》,第114—220页。;支持后者的证据,即图题的变化。

  《水浒传》有三类版本为上图下文格式,即插增本、评林本与嵌图本,前二者图题均位于图之两侧,嵌图本则置于图之上方横排。三种图题基本体制是相同的(即照事直述的连式图题),关于此,可以参考表3-5。它们也有小异,但只是因每页刊刻字数的多寡及正文删节数量的不同导致叙述重心的变化罢了,并非体制上的不同。但评林本卷一第2—20页却为少见的对式图题,这为现存《水浒传》版本所仅见。插增本没有卷一,故无法比照,可以刘兴我本相校。需要说明的是,其第一页之图题为“宋太祖开基定天下”,是正常的连式图题,不录此题,恰使评林本第二页图题与刘兴我本第一页图题对应。

表3-6《水浒传》评林本前20页图题与刘兴我本对照表

评林本图题

刘兴我本图题

陈生驴上笑众民心内欢

陈抟处士骑驴下山

一朝改九号万民乐三登

太白金星下界揭榜

文官齐拜贺武将合山呼

仁宗升殿众臣朝贺

太尉离金殿宰相出朝门

洪信赍诏往龙虎山

茅庵修真养方丈接朝官

山中白虎惊试太尉

虎啸风生谷猿啼月坠山

‖大虫惊太尉天师戏朝臣

山中巨蛇惊洪太尉

黄牛童倒骑铁笛口横吹‖真人迎太尉祖师往东京

道士与太尉游宫殿

遇洪开洞字放倒锁邪碑

洪太尉入殿见石碑

金光从地起黑气向天飞

‖众道听实事太尉走回京

洪信开穴走去天魔

罗天七夜醮民收万日恩

高俅遭配投奔世雄

浪子高俅至学士发从归

‖清谈茶一啜少坐酒三巡

附马请端王赴宴席

王踢如移月俅迎似感星

端王踢球高俅得宠

奸臣才到任义士便收惊‖

母子抽身走辞邻夺步逃高俅上任责骂王进

过店心愁怨逢庄意喜欢

王进子母投史家庄

双双齐下手两两合抡拳

九纹龙与王进较棒

  这些图题所叙内容基本能与刘兴我本对应,稍有错位者在于前者稍占篇幅故图题较多,20页下来竟多出5个图题。不过这并不表明评林本正文文字较刘兴我本多,其实,正如马幼垣统计显示的一样,余象斗评林本的正文文字并不多,只是其版式分为三栏,徒占了空间而已参见马幼垣《评林本〈水浒传〉如何处理引头诗的问题》,引自《水浒二论》,第208页。另,刘世德曾在《谈〈水浒传〉双峰堂刊本的引头诗问题》(《文献》1993年第3期)认为引头诗的删节或位移是由于刊刻者节工省料之企图,马幼垣认为余氏并不关心如何节省空间。其实,笔者认为刘世德所论亦不误,余氏处理引头诗的目的确是为了节省空间,但一方面从客观效果看并没有达到目的,另一方面,可以想象,如果这些引头诗没有经过余氏处理,此本篇幅肯定还会更大,因为评林本客观存在的三栏设置并非专为引头诗而设计。。从此表的对照中可知,评林本的刊刻者对《水浒传》传统的图题进行了怎样的改造,这当然与对联的影响有关,也反映出当时作品标目对偶趋势的扩衍与渗透(参见第二章第三节)。其实,仔细观察上表,我们还可以发现,评林本相邻的第五、六条,第十、十一条,第十六、十七条,第十九、二十条,如以较诗韵为宽的词韵、曲韵来看,竟有押韵的倾向——若仅一例或为偶然,但十对句中有四对出现此种倾向,就不一定是偶然了。此图题的对仗及押韵倾向都表明刊刻者对刊刻体制进行过颇费心力的工作,这样,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否定前文提出的第二种可能。

  当然,也有人认为,此前的插增本已有了标准回目,余象斗在识语中提到过这些本子,不可能不知道其标目上的成果。这种考虑本是有道理的,但问题在于,此本体制上的新异之处究竟是余氏所刊此书第一次产生的,还是有所承袭?这虽也是一个或然的问题,但至少不能轻易否定。而且,据马幼垣研究,评林本有一特异之处,即余呈故事的夸大改写,这在此后的简本中无不承袭,然而,它们却并非袭自评林本,而来自余氏家族所刊行的另一种本子,后者也是评林本的底本参见马幼垣《水浒二论》,第177—186、219—220页。。所以,评林本的对式图题究竟是余象斗的创造还是他的沿用,就只好存疑。不过,联系其回目前序数仅标到第三十回的情况来看,当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嵌图式的《水浒传》有四种版本存世(即刘兴我本、藜光堂本、李渔[1610—1680]序本及慕尼黑藏残本参见马幼垣《嵌图本〈水浒传〉四种简介》,发表于《汉学研究》6卷第1期(1988),引自《水浒论衡》,第118—133页。然第三种以“李渔序本”命名似不妥,以马氏亦知此序之真伪难知也(其《〈水浒〉书首资料六种》已指出“李序显为伪托”,见同书第106页)。此书题云“闽书林郑乔林梓行”,且每页版心下均有“乔”字,故似可称为“郑乔林刊本”,唯不知郑乔林之时代及事迹,刘世德曾发现建阳郑氏后人所藏《郑氏宗谱》,并列出其11世至18世的分支图(《〈三国志演义〉四郑刊本试论》,《文献》2005年第3、4期),却未有郑乔林其人。又,此四本可分为两组,每组之间的前后关系马氏均有论述,然对两者之先后却不大肯定,笔者以为,慕尼黑本与郑乔林刊本这组在前的可能性更大些,因其回目序数前有“○”号标记,此种体制更为古老(参见第五章第一节)。),这相似于《三国志演义》中的黄正甫本、乔山堂刘龙田本、藜光堂刘荣吾本甚至熊佛贵本与熊清波本,特别是二书皆有藜光堂本,刊刻体制亦相同《水浒传》藜光堂本书影参见马幼垣《水浒论衡》书前所附之插图23,《三国志演义》则参看《古本小说丛刊》第35辑。,一望即可知确为同时同书坊所刻。由此亦可见《三国志演义》的标目成熟晚于《水浒传》,因前者之藜光堂本尚为单目无序数者,后者却已非常成熟了。正因此二书藜光堂本的存在,就可沟通《三国志演义》,以之为坐标返观《水浒传》的版本源流了。

  黄诚之刻大涤余人序本《忠义水浒传》周芜《徽派版画史论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44页)认为黄诚之即新安刻工黄一遂(1632—1699),若果如此,则此本当为清刊本。英国学者魏安撰《三国演义版本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一书精博翔实,但所录遗香堂本也据周芜之论定为清本。其实,周芜所论之“黄一遂”实名“黄成之”,并非“黄诚之”,周氏为了把诚之纳入黄氏家谱,便以“成”为“诚”了,遗香堂本《三国志演义》前有梦藏道人崇祯五年(1632)序,自为明本无疑。、万历十七年(1589)天都外臣序刻本(康熙五年补修本)及万历三十八年(1610)容与堂刻本是水浒故事的集大成者,也是最精善的本子,其回目也在此最后定型(这些版本的回目基本相同,故以容与堂本为代表)。不过,由上文的讨论可见,《水浒传》的回目似乎没有“童年时代”,现在看到的最早刊本与此差别并不大。应该说,后来的定本在回目上是因袭多而创造少了。笔者将几种代表性《水浒传》版本相异回目进行对照,见表3-7。

表3-7几种代表性《水浒传》版本相异回目对照表为了节省篇幅,有不少回目仅为一字之差(或可能漏刻,或在谓语动词前加减了修饰语)的,便不计入。

插增本回目

评林本回目

刘兴我本回目

容与堂本回目

3 大郎走华阴县

 智深打镇关西

3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打镇关西

3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9 豹子头刺陆谦富安

 林冲投五庄客向火

10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

14吴用道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七星聚义

13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14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15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18林冲山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尊为王

17林冲山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尊为主

18林冲山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称为王

19林冲山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25郓歌报知武大冤

 武松闹杀西门庆

24郓歌报知武松

 武松杀西门庆

25郓歌知情报武松

 武松怒杀西门庆

26郓哥大闹授官厅此回大涤余人序本作“偷骨殖何九叔送丧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武松斗杀西门庆

26母夜叉坡前卖淋酒

 武松遇救得张清

25母夜叉坡前卖淋酒

 武行者遇救得张青

26母夜叉坡前卖淋酒

 武松遇救得张青

27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续表)

插增本回目

评林本回目

刘兴我本回目

容与堂本回目

31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31孔家庄宋江救武松

 清风山燕顺释宋江

32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39杨雄大闹翠屏山

 石秀火烧祝家庄

43杨雄大闹翠屏山

 石秀火烧祝家店

46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火烧祝家店

44杨雄石秀投晁盖

 宋江一打祝家庄

47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41吴用双用连环计

 宋江三打祝家庄

46吴用双用连环计

 宋江三打祝家庄

50吴学究双掌连环计此回目正文为“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53胡延灼计赚关胜

 宋公明智擒索超

59呼延灼计赚关胜

 宋公明智擒索超

64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54晁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报冤

60晁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报冤

65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63宋江平伏曾头市

 晁盖显圣捉文恭

68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58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江弃粮擒壮士

65张清飞石打英雄

 宋江弃粮擒壮士

70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61黑旋风杀死王小二

 四柳村除奸斩淫妇

68黑旋风杀黄小二

 四柳村除斩淫妇

73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75小七倒船偷御酒

 李逵扯诏谤朝廷

63小七倒船偷御酒

 李逵扯诏谤朝廷

70小七倒船偷御酒

 李逵扯诏谤朝廷

75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谤徽宗此句末三字大涤余人序本作“骂钦差”。此外,天都外臣序刻本(石渠阁补修)第八十一回末三字亦与众本不同,作“出乐和”。

76吴加亮布五方旗

 宋公明排八卦阵

64吴加亮布五方旗

 宋公明排八卦阵

71吴加亮布五方旗

 宋公明排八卦阵

76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78宋公明大胜高太尉

 十节度议收梁山泊

66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十节度议收梁山泊

72宋江一败高太尉

 十节度议收水浒

78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84宋江兵打苏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

72宋江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

79宋江兵打苏州城

 俊义大战玉田县

84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

87颜统军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74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81兀颜光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88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表中各回目前的数字为回目序数,评林本回目序数极乱,此引自马幼垣“重新标明确实回数”者;此表之排列并非代表笔者所认定的版本承袭关系,更不是主张简前繁后,其实,在《水浒传》版本问题上,笔者认为简本很可能从繁本出,但不一定从现存繁本出,简本代表的刊刻体制应当来源于时代更早的底本。这由表中回目的更改情况也可以看出来。暂不论差异太大、明显有精粗之别的回目,且看一些均属整齐者,如:容与堂本第十九回,插增本作“林冲山寨大并火晁盖梁山尊为王”,对事实概括得当,但对仗不工,其后评林本却作“尊为主”,显误“王”为“主”,刘兴我本与插增本同,而容与堂本为“小夺泊”,明显有与上句对仗之意;容与堂本第四十六回作“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拼命三火烧祝家店”,评林本与刘兴我本均作“杨雄大闹翠屏山石秀火烧祝家店”,前者下句将石秀之绰号“拼命三郎”缩为“拼命三”有些无理,倒也看不出先后关系,但第四十五回均作“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与下回同以杨石二人之名为主语,所以,修改者便只能是容与堂本——成熟定型的回目会竭力避免一些重复词句在同样位置上的使用,而这种例子在容与堂本回目中极为多见。

  不过,至容与堂本,《水浒传》回目演化的历程还未结束,后出的本子仍有修订。如据孙楷第著录,有乾隆元年(1736)陈枚序刻本《水浒全传》十二卷124回者,孙氏谓其当从康熙本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第215页。。此本现已不存,但赵景深藏有清光绪五年(1879)大道堂重刊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又有坊间翻刻大道堂刊本者,马蹄疾(陈宗棠,1936—1996)即据此录于《水浒书录》中,此书将全部回目整齐为七言对句。其实,此前刘兴我本也曾有过整齐回目的意图刘兴我本目录试图把前七回尽量刻得整齐,即将原为七字者从第三字处空一格从而与八字目等长,即可见这一企图。(有趣的是,在《三国志演义》诸版本中,刘荣吾藜光堂本是第一个在目录中把所有标目整齐为七言的版本,参见表3-4,在《水浒传》中,承袭自刘兴我本的恰是藜光堂本关于《水浒传》藜光堂本与刘兴我本的关系,长泽规矩也认为当是后者翻刻前者,马幼垣通过文字比勘,“怀疑刘兴我本早过藜光堂本”(参见《水浒论衡》,第122—132页)。从版式演变来看,笔者更赞同马氏的意见,因就上图下文刊本发展过程言,页上插图是逐渐缩小的,由元代全相平话之整页图变为晚明之半页图,然后又渐次将文字从图两侧延伸上去,逐渐变成了嵌图式,再变而为合相式,乃至于两页一幅或四五页一幅,最后终于消失,被书前所附全幅大图取代。刘兴我本在图的两侧各有两行文字,藜光堂本则有三行文字,当为后出者。)。不过,这些修改只是微弱的尾声,因为陈枚序刻本的整齐七言目并未得到广泛认同,所以,《水浒传》的标准回目依然定型于容与堂本。三、 《水浒传》影响下的《金瓶梅》

  《水浒传》回目的成熟定型影响了许多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竟在其支流中产生了同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

  《金瓶梅》存世版本大致可分为词话本与说散本两类,前者是没有被修订过的较为原始的版本。《金瓶梅》之于《水浒传》实为借树生花的关系已为大家公认,这种痕迹留存最明显的便是词话本《金瓶梅》,它的前6回大量抄入了《水浒传》百回繁本第二十三至二十七回的文字,鲜明地展示出脱化痕迹。当然,不仅是内容上的剿袭,回目上也有所取资。参看表3-8:

表3-8《水浒传》与《金瓶梅》相应部分回目对照表

容与堂本《水浒传》回目

词话本《金瓶梅》回目

23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1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24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2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贪贿说风情

3王婆定十件挨光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4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忿闹茶肆

25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5郓哥帮捉骂王婆淫妇药鸩武大郎

26郓哥大闹授官厅武松斗杀西门庆

92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32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33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84吴月娘大闹碧霄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表中列出二者的相同回目。就《金瓶梅》前五回的十句回目而言,四句抄自《水浒传》。当然,这还可以归结为情节的相同;《金瓶梅》第八十四回下句“宋公明义释清风寨”亦有从《水浒传》第三十二、三十三两回下句脱化的痕迹,这也可以情节关联解释;但第九十二回云“吴月娘大闹授官厅”与《水浒传》第二十六回的“郓哥大闹授官厅”在字面上非常相似,在情节上却没有什么联系,事实上,二书均无“大闹”的情节,颇为名实不符陈益源《在〈水浒传〉与〈金瓶梅〉之间》一文(《小说与艳情》,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第1—6页)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引出极有趣的话题,虽未解决问题,却很新颖,可参看。,却都用了“大闹授官厅”的回目,这种相似便很可能是《金瓶梅》对《水浒传》回目照猫画虎的产物。

  《金瓶梅》袭用了《水浒传》,但究竟袭用的是哪一版本的《水浒传》呢?日本学者上野惠司与大田内三郎在1970年及1973年分别撰文,认为当袭自天都外臣本参见黄霖、王国安编译《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9,第178—225页。;1982年黄霖也作了细密地考论,得出了相似的结论黄霖:《〈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1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第222—237页。;2002年,刘世德再次进行了考察,经过文字的比勘后,认为有四种可能性,确定有一种可能性最大,就是既参考了天都外臣本,也参考了容与堂本刘世德:《〈金瓶梅〉与〈水浒传〉:文字的比勘》,辜美高、黄霖主编《明代小说面面观》,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第252—269页。。笔者愚见,以为各位学者所论均很精辟,但也有疏忽:最主要的是,天都外臣本与容与堂本异于别本的文字特点是否为这两个现存版本原初性的特点?如果它们并非自我作古而是其来有自,这些结论便需要重新考虑。其实,从回目的角度来观测,会发现它所承袭的恰非现存的天都外臣本或容与堂本,而是它们某一阶段的祖本。词话本《金瓶梅》现存共100对回目,目录中却有17对回目上下句字数不等,正文标目虽与目录不完全相同,也有11对回目为此种情况,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据笔者统计,在具有回目的956种中国古典小说中,有754种为双句回目,无论它们的回目是否对仗(不对仗的有19种),起码上下句的字数总是相等的,《金瓶梅词话》却是例外——如果没有《水浒传》现存两种最早的插增本的话,它便可称唯一的例外了。事实上此二者确实相似,甚至连出现的频率也颇相近。

表3-9插增本《水浒传》与词话本《金瓶梅》字数不对称回目对照表

总数

七八

七九

八七

八九

九七

九八

不齐目数

插增甲本关于插增甲本的统计,据马幼垣所录。然丹麦及法国所藏均有《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本覆勘,斯图加特本则无缘得见,马氏在其《水浒论衡》中所列第十四回为整齐八言对句,第三十三回为上七下六(第60、62页);而《水浒二论》则引前者为上八下七,后者为整齐七言(第116、118页),不知为何,现只好以马氏自定的后出为准的凡例来统计了。

43

1

1

2

4

插增乙本

38

3

1

4

金瓶梅词话:目录—正文

100

6—5

8—3

1

1—1

1—2

17—11

试想,如果《金瓶梅词话》是以现存天都外臣本或容与堂本为仿效对象的话,此二本整齐的回目形式当可为范。但词话本第一回明明从《水浒传》“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续起,开门却标出一个“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的“七上八下”回目来,实不可思议:因为像这样的回目,整齐应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也并不难做到。词话本第二回颇有可论。此回目录与正文稍有不同:目录为“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贪贿说风情”,而正文却加了一字成为“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这恐怕不能简单以手民误植来解释。因回目体制的特殊性,一般而言,目录的回目应比正文更整齐,此处却反了过来,必有原因。其实,也很明显,《金瓶梅》的作者在前五回直接从《水浒传》抄来了四句回目,其中便包括“王婆贪贿说风情”这句,抄时原封不动,但在撰写正文时才发现,因新添上句主语为“西门庆”从而比下句多了一个字(《金瓶梅》十数个不对称回目中,大部分是因为“西门庆”的名字产生的,余者也多因三字或二字人名的使用,其实,古典小说回目的调整大部分就在这人名的字数上了,详参第五章第二节),便在“王婆”名下加一“子”字,以凑成八字。这也并非仅为推测,笔者查检了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三至二十五回,提及“王婆”名者144次,仅1次称“王婆子”,《金瓶梅词话》对应的前五回共提及166次,有9次称“王婆子”,可见对此人的称呼,两书基本同为“王婆”,前者比例过小,实难推测原因,后者或因改动回目之故欲以三字称之,奈提及次数过多,原本信息遗传颇为顽固。另外,此人在回目中还出现过5次,有3次仍在《水浒传》情节笼罩的前六回中,便仍为“王婆”,2次已经到了全书之末,不再受《水浒传》羁勒,便均用了“王婆子”,但第八十六回目录与正文回目并不相同,目录为“孙雪娥唆打陈经济王婆子售利嫁金莲”,正文却作“雪娥唆打陈经济王婆售利嫁金莲”。其实,用崇祯本《金瓶梅》亦可进行同样的统计和对比:前五回提到“王婆”之名157次,仅有2次用了“王婆子”,而且恰是前两次提及,可见开始时还受词话本影响,但第二回已改为“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了,它没有用很方便的“潘金莲帘下勾情王婆子茶坊说技”亦可知。

  从上文所论可以看出,《金瓶梅词话》的著者并非没有整齐回目的意识,然而,却客观地存在着十数个字数不等的回目,这只能说明,在它所仿效的《水浒传》回目体制中,这种粗糙的回目并不被认为是不能容忍的,所以仿效者才会对回目的整齐漫不经心。

  可以推知,《金瓶梅词话》所仿效的《水浒传》版本在回目上也当有字数不等的情形。据表3-9,早期插增本的回目正是如此。所以,刘世德提出的四种可能中,笔者认为更应该是第一种,即其所用是一个早期版本,刘世德的限定是这个版本的文字有些地方同于天本,有些地方同于容本刘世德:《〈金瓶梅〉与〈水浒传〉:文字的比勘》,辜美高、黄霖主编《明代小说面面观》,第262—263页。,也就是说,天本与容本都当来自此本,但都有改动。再从回目看,还可以进一步认为,《金瓶梅词话》所袭的版本并非天本与容本的底本,而当是它们版本源流中更早的某一底本,因为天本与容本的回目几乎全同;而《金瓶梅词话》仿效之本的回目应较原始朴拙,它虽然是繁本,但回目形态却与现存最早的简本插增本大致相同。

  当然,如同其他早期作品一样,《金瓶梅》的回目也逐渐趋于整齐精致,词话本之后的崇祯本对原本进行了很大的改动,在回目上体现得尤其明显。除了使上下句字数整齐外,更使其对仗工稳甚至精美,令人有点铁成金之叹。无怪乎曼殊(当为梁启勋关于此人,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下册第76页)据杨世骥《文苑谈往》而认为是麦仲华,或不妥,因当时与梁启超同为《小说丛话》者已有璱斋,即麦仲华,他应不会在同一文中用两个号,所以当为另一称曼殊者——梁启超之弟梁启勋。)在《小说丛话》中说:“凡著小说者,于作回目时不宜草率。回目之工拙,于全书之价值与读者之感情最有关系。……吾见小说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瓶梅》。……若其回目与题词,真佳绝矣。”曼殊:《小说丛话》,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第89页。不过,崇祯本刊行的时候,中国古典小说回目已进入成熟阶段,甚至超越了不同的小说类别,影响到了“三言二拍”的标目体制,所以,此时产生的《金瓶梅》回目也只是在自己的演化历程中有重要地位,而于整个古典小说的回目发展已少有助益了。清康熙年间,出现了张竹坡(1670—1698)所评第一奇书本,其回目也出现了求新求奇的变化,即整齐为双对二言目,实为截取崇祯本原目者,然以二字为之,殊觉简劲异常,如“热结冷遇”、“勾情说技”、“受贿私挑”等。不过,此等回目实为变体,在古典小说回目发展历程中亦无回响,以其无叙事之容括,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的核心要素不复存在,功能自然受损。其实,就是第一奇书,又何尝仅靠此目来完成回目的功能呢?这些版本在目录中用了新目,正文仍为崇祯本原目,可见此目实不过一时之好奇而已。此后道光年间的某些第一奇书刊本又把原回目从正文中请了出来,附于这个妆点性回目的后面,以完成它应当担负的功能详参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第206—207页。。民国间又有《绘图真本金瓶梅》,托言古本,而实为伪造详参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第8—13页的编者按语。,它的回目也有三分之一为改动或新创者,然细详所改之目,大多不过为了删去原本秽语,加之新添之目较崇祯本原目神采尽失,亦不足深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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