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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黄善夫刻《王注苏诗》之特殊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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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教授。此文得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研究项目《中国大陆地区公藏宋元版古籍图录》基金资助。

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有一部南宋黄善夫刊《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姑且将题王十朋集注的《苏轼诗集》简称为《王注苏诗》。但它其实有两种,一种是宋元时期的刊本,二十五卷。一种是明末清初兴起的刊本,三十二卷。后一种是合并宋元本的分类,又将注文加以删削更改而成的。前一种是正品,后一种是已严重走样的冒牌货。由于明末清初时,宋元刊本《王注苏诗》已极难见,冒牌的三十二卷本遂大为风行。以至清初一些学者反误以冒牌的劣本为正宗。

南宋中期,与黄善夫刊《王注苏诗》几乎同时出现的还有施元之、施宿父子和顾禧三人合撰的《注东坡先生诗》四十二卷,我们简称它为《施顾注苏诗》。施、顾合注的《注东坡先生诗》至清康熙年间已佚十二卷。邵长蘅、顾嗣立、宋至加以删补,半年之间,急遽成书。所缺十二卷,则掇拾题王十朋集注之《分类东坡先生诗》,编成《施注苏诗》四十卷。后查慎行不满邵氏删补本之粗疏,又尽力搜辑邵氏已删之施、顾注,并补以己意,成《东坡先生编年诗补注》五十卷。邵、查二本均出于施、顾注,且与施、顾注同为编年注本。

邵、查二人整理《施顾注苏诗》时,对王注大加挞伐,邵长蘅更于《注苏例言》中大言:“是书(指《施顾注苏诗》)出而永嘉王氏旧本仅当先扬之糠粃,亦大类已陈之刍狗矣。”其后四库全书馆臣在《王注苏诗》的《提要》中也对王注多有批评,遂使王注久被恶名,一直不为人所重。其实,邵长蘅、查慎行及四库全书馆臣所见王注均为三十二卷的劣本,而二十五卷的《王注苏诗》宋元旧本质量实不在施、顾注下,许多注文明显优于施、顾注。关于此点,我们已在台湾成功大学2005年中国近世文学研讨会上提交的小文中略有考述。

我们这里所说的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黄善夫刊本《王注苏诗》的特殊价值,并不是指该刊本原有文字的价值,因为若论书陵部藏本的书品,其实尚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之下。中国国图藏黄善夫刊本《王注苏诗》正文前有分别题赵夔、王十朋撰的两篇《百家注东坡先生诗序》、题王十朋纂集的《百家注东坡先生诗姓氏》、傅GFDB6编纂之《东坡纪年录》、《百家注东坡先生诗门类》、《王状元集百家注东坡先生诗目录》。《百家注东坡先生诗姓氏》末尾空白处有“建安黄善夫刊于家塾之敬室”双行长方牌记。而以上材料及牌记,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均已佚。但宫内厅书陵部藏本有一特殊之处,即它的天头地脚抄录了不少文字,我们用存世的宋刻《施顾注苏诗》比对,发现这些文字大半为施、顾注。这就使该本有了特殊价值。

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 第七辑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黄善夫刻《王注苏诗》之特殊价值

为了说明此点,我们还得回头检阅施、顾注。施氏父子与顾禧合撰的注本共四十二卷,初刊于南宋宁宗嘉定六年(1213)施宿任淮东仓司时。理宗景定三年(1262),旧板已有漫漶损毁,郑羽又“汰其字之漫者,大小七万一千五百七十七,计一百七十九板”,是为补刊本。今存宋刻《施顾注苏诗》残本共四种,去其重复,实存三十六卷,缺六卷。其中上海图书馆藏本曾经翁同龢收藏,上图自翁氏后人手中购得,为郑羽修补本,存三十二卷,缺卷一、二、五、六、七、八、九、十、十九、二十,共十卷;“台北中图”藏嘉定原刊本存十九卷,其中四卷(卷七、十、十九、二十)大陆藏本无,二本相济,尚缺卷一、二、五、六、八、九,共六卷。

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黄善夫本《王注苏诗》(以下简称黄本)空白处所录文字大半为施、顾注,我们可举数例证明:

1. 有些文字开头或末尾已注明“施曰”、“顾氏”。如黄本卷十《和文与可洋州园池三十首》之《此君亭》诗黄本此题“亭”字误,应为“庵”字,该诗首句为“寄语庵前抱节君”,宋刻施顾注本诗题正作《此君庵》。,天头有:“施曰:东坡《墨君堂记》,为文与可作也。云王子猷谓竹君,天下从而君之无异辞。今与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而属余为文以颂君德。”查施、顾注卷十一同题诗之《此君庵》诗末“我亦真堂作记人”句下注文与黄本天头所录全同。又如黄本卷十《和孔密州五绝》之第三首《东栏梨花》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诗末有墨书:“施曰:沈佺期诗云:海外无寒食,春来不见饧。洛阳新甲子,何日是清明。”引沈诗释末句,而施顾注本该诗在卷十二,末句注文正为沈佺期诗。再如黄本卷十三《狄咏石屏》诗题下有墨书:“狄咏,枢密使武襄公青之子,与先生同馆伴辽使。顾氏。”查施、顾注本卷二五同题诗,题下注语除无“顾氏”二字外,其余文字全同黄本。上三例可直接证明黄本所录文字即为施、顾注文。

2. 黄本所录文字虽无“施曰”、“顾氏”字样,然文字与施、顾注本同。如黄本卷六《泗州僧伽塔》诗天头有大段文字,实为引苏轼文作注,此段文字与施、顾注本卷三之同题诗题下注语亦全同。

3. 黄本所录文字,因宋刻施、顾注有缺卷而无相应对照文字证明,但通过查核辗转抄录内容,仍可证明为施、顾注。如据宋刻施顾注目录,卷二有《次韵柳子玉见寄》,今宋刻卷二已佚,但黄本卷十六正有该诗,且题下有两段墨书注语云:

子玉,名瑾。东坡祭之有曰:“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嘹然一吟,众作早陋。”许之如此。

子玉举进士,熙宁初官为尚书郎,与苏子美厚,善草书,能诗。其子仲远,孝友恭温。娶苏氏,始二苏公于京师。继谪官寿春,东坡倅杭,从游半载,又在京口倡酬。

上二段墨书注语不能判定为何人所注。但黄本卷十三首叶有《次韵柳子玉二首》,诗题下亦有一段墨书注语,云:

柳子玉,名瑾。举进士,熙宁初官为尚书郎。与苏子美厚。善草书,能诗。其子仲远娶苏氏,始识二苏公于京师。继谪官寿春,东坡倅杭,从游半载,又在京口皆有唱酬。求奉舒州灵仙祠,终焉。东坡以文祭之,有“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嘹然一吟,众作早陋”。其许之如此。仲远孝友恭温,奉亲甚力,不仕而卒。顾氏。

此段注文明确标明顾禧注,且为一内容完整的柳子玉小传。而上引黄本卷十六的两段注文显系摘引此注(“始二苏公于京师”句漏“识”字)。《次韵柳子玉二首》在施顾注本中编于卷四,题下并无此段注文。我们将黄本与施顾注本两相比照便可发现,顾禧注文原在施顾注本卷二《次韵柳子玉见寄》诗题下,即柳子玉第一次出现时,故施顾注本卷四之《次韵柳子玉二首》题下不再注。而黄本因《次韵柳子玉二首》编于卷十三,《次韵柳子玉见寄》编于卷十六,次序与施顾注本正相反,故过录顾禧注文者,不得不将原在《次韵柳子玉见寄》题下的注文录于《次韵柳子玉二首》题下,而在《次韵柳子玉见寄》题下只摘引顾注。

以上材料表明,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王注苏诗》上过录的文字,除明确标明者(详见下文)之外,实均为施、顾注文。弄清此点,此本除了可窥见宋刻《王注苏诗》原貌之外的特殊价值便可探讨。依笔者愚见,价值大致有三。

1. 可基本了解施顾注本已佚各卷注文面貌。

前文已述,今存宋刻施顾注已佚六卷,(按:日本学者辑有《苏诗佚注》,中含施注中已佚的六卷注文,但非施注原貌。此事当另文讨论。)然据施顾注目录,所佚各卷之诗均可在黄善夫刻《王注苏诗》本中检出,而其上所录施顾注文亦可窥见已佚各卷苏诗施顾注之大致面目,从而有助于对苏诗的理解与诠释。如施顾注本卷一《磻溪石》诗,黄本置于卷八,诗云:“墨实不暇黔,孔席未尝暖。安知渭上叟,跪石留双骭。一朝婴世故,辛苦平多难。亦欲就安眠,旅人叽客懒。”注语云:“此诗无疑只议论先贤也。先生意以为太公未上达之人也。”注语已揭出一篇旨意。又如施顾注本卷二《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之调水符》诗,王注本亦在卷八。于“吾今既谢此,但视符有无”句下注云:“言如古人而不知水味,但视符有无而已。”于“常恐汲水人,智出符之余。多防竟无及,弃置为长吁”句注曰:“此等句皆阳谓水,阴谓当世之人也。”对于揭示东坡诗意亦多启发。而黄本卷十三有《上元过祥符僧可久房萧然无灯火》诗,该诗施顾注本编于卷六,已佚。但黄本录顾禧注云:

可久,字逸老。事见卷《宿水陆寺寄北山涛(笔者按:黄本卷十六作清)顺僧》诗住(注)。叶少蕴《避暑录话》云:张景修与吾同为郎,夜宿尚书新省之祠曹厅。步月庭下,为五言。往尝以九月望夜道钱塘,与诗僧可久泛西湖,至孤山已夜分。是岁早寒,月色正中,湖面渺然如鎔银,傍山松桧参天,露下叶间,薿薿有光。微风动,湖水晃漾,林叶相射。可久清癯,苦吟坐中,凄然不胜寒,索衣无所有,以空米囊覆其背,谓平生得此无几。吾作诗记之云:“霜风猎猎将寒岁,林下山僧见亦稀,怪得题诗无俗语,十年肝鬲湛寒□。”此景暑中想象,亦可一洒然也。顾氏。

此条注语云可久事迹可参《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诗注,但该诗在施顾注本卷五,亦已佚。幸好黄本卷十六该诗末有所录施、顾注,云:

清顺,字怡然。可久,字逸老。所居皆湖山胜处,而清约介静,不妄与人交,无大故,不至城市,士大夫多往就见。时有馈之米者,所取不过数斗,以瓶贮置几上,日取三二合食之。虽蔬菇亦不常有,故人尤重之。

以上二条注语,生动描述了诗僧可久形象,亦大有功于苏诗者。

2. 所录王注本未收的各家注文,可补王注自身不足。

在黄善夫刻所谓《王十朋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之前,各家注本已在社会上通行。南宋孝宗乾道初,内府已有赵夔等注苏诗印本,后又出现苏诗的五家注、八家注、十家注等。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即藏有《集注十家东坡先生诗前集》残本。黄善夫刻苏诗,不管是否真由王十朋纂集各家注,总之是经过一番选择的,必然仍有各种注语流行。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王注本所录注文,不少是黄本未收的。如卷十三《种茶》诗“紫笋虽不长”句下,王注引(李)厚注语:“陆羽《茶经》: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芹者次。又《茶谱》:袁州之界桥,其名甚著,不若湖州之研膏紫笋。”而天头所录有“赵注”,云“紫笋盖茶之嫩英,以其在松间而瘦,又为茨棘之蒙翳,故不长也”。二注比较,赵注更明白贴切。又如黄本卷十《涵虚亭》诗云:“水轩花榭两争妍,秋月春风各自偏。唯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全篇无注。而题上天头录“(赵)次公”语:“轩在水之旁,榭在花之上。所见者水之景、花之景而已,故在秋月春风各为偏也。”注语亦简洁明了。

有些注本未言注家,也非施、顾注,当别有所自,亦颇有价值。如黄本卷十之《南园》,诗云:“不种夭桃与绿杨,使君应欲作农桑。春畴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诗末有“次公”注:“此格谓之言山不言山,言水不言水之格,最为巧妙。”而题下有墨书“王介甫云: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嫋嫋垂。上暗言水,下暗言柳,亦才格也。”二注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施顾注本之《南园》诗通篇无注,故此墨书文字非施、顾注,当别有所自。

3. 黄本所录注文可为进一步探究施顾注分工体例提供线索。

《施顾注苏诗》之陆游序提及施元之、顾禧二人分注情况,但语焉不详,现在一般认为诗题下注语为施元之撰,诗句下征引典故诗文为顾氏注。此说最彰明者见阮元序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阮序云:

据陆游原序,概说作诗事实。而下云“德初(引者按,施元之字德初)绝识博学”,系指题下施注纪事;又谓“助以顾禧该洽”,系指句下顾注征典纪事。引本集、《栾城》、史传不载出处,征典引经史子集外藏,悉载出处,显属二手。卷端施氏、顾氏以次标列,亦可与序参证。阮序见《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首。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嘉庆二十四年武林韵山堂本。

但据本文上引各条,施元之、顾禧注的分工情况并不似阮元所想象的那样整齐划一。如前述《此君庵》、《东栏梨花》二诗之“施曰”注文,均在句下,属于征引典故诗文,可见施氏亦参与诗句的注释,并不如阮元所设想只作“题下纪事”。反之,前文所引《狄咏石屏》、《次韵柳子玉见寄》、《上元过祥符僧可久房萧然无灯火》等诗之“顾氏”注,却全为题下纪事性质的注语。此外,如《和张文潜高丽松扇》(施注本卷二六,王注本卷十三)施注本题下注与王注本所录标为“顾氏”的注语全同,实为张耒小传(文长不录),亦属“题下纪事”之类。而施顾注本卷二九《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诗云:“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陵春。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诗题下注云:“《集》本云‘仙山灵雨湿行云’,‘戏作小诗君一笑’。吴兴向氏有毕良史旧藏墨迹,‘灵雨’作‘灵草’,‘一笑’作‘勿笑’,今从墨迹。后又题‘曾坑壑源’四大字。辅时为闽漕。”该诗黄刻王注本系于卷十三,题下注语与施注本同,但末尾“闽漕”下有“顾氏”二字,则此注实为顾禧作。可见目前学界的一般说法与事实不符,尚可作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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