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萍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副教授。提 要: 下村湖人是日本近代小说家。他将《论语》中的素材巧妙地加以整理排列,以清巧的构想与全新地阐释,完成了《论语物语》的创作,使《论语》这部永远的经典,走出历史,活在当下。
下村湖人并非近代日本的中国学家,也不是专事研究《论语》的学者,他以自己对孔子的独特体认,在作品中构筑起他心目中的“孔子像”——平凡而非凡的求道者,好礼向学的实践家,爱弟子如子弟的教育家。
这部《论语物语》说到底是下村湖人的《论语》,是他身体力行的《论语》,这在某种意义上展示了《论语》在近代日本传播的一种新趋向。
关键词: 下村湖人 《论语物语》 求道者 实践家 教育家
《论语》作为中国儒学经典文本之一,在近代以来的日本,日益被赋予多样化的解读。日本近代文学家围绕《论语》展开的文学创作,也构成了《论语》东瀛传播史中的重要一翼。其中,下村湖人的《论语物语》便是一生动实例。
一 下村湖人其人
下村湖人(1884—1955)是日本昭和时期的小说家。
1884年,下村湖人出生于佐贺县神埼郡千岁村(今千代田町),为家中次子,出生不久即被寄养于他人家中。下村湖人本名内田虎六郎,后因过继给下村家,而更名为下村虎六郎,笔名虎人,创作《论语物语》时始改称湖人“虎人”与“湖人”的日语读音皆为(こじん)。。
下村湖人的生父原为锅岛藩武士,废藩置县后,因陷于贫匮而家道中落。但其生父有很高的汉学素养,下村湖人自幼曾受教于其父学习《论语》素读所谓的“素读”,是日本在吸收汉文化影响时,逐步形成的一种研习经典的方法。即不理解文章意义,首先只从文字的发音上来阅读经典,是学习汉文的最初阶段采用的方法。,后来在旧制佐贺中学(今佐贺西高),跟随当时的汉学大家吉冈美标学习过《论语》,进入熊本的第五高等学校后,又曾师从野野口胜太郎野野口胜太郎(ののぐちかつたろう)原为新闻记者,无特别的学历背景,但在汉诗方面却有很深的造诣,称得上是一位笃学之士,因此而得到时任第五高等学校教授的夏目漱石的引荐,开始执掌教鞭。教授学习汉文,据说下村湖人的汉文课成绩,打破了第五高等学校建校以来的最高分数记录。
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 第七辑近代日本文学视野中的《论语》
下村湖人进入第五高等学校时,夏目漱石赴英国留学,由厨川白村厨川白村(くりやがわ はくそん),日本大正时代评论家。初以系统介绍欧美文艺思潮为主要著述,1915年留学美国期间,接触到民主主义思想,并深受其影响,回国后便以社会文明批评家的身姿活跃在文坛。其所著《走出象牙塔》、《近代的恋爱观》等评论集成为风靡一世的读物。代任英语教师。厨川白村作为英国文学研究家曾先后历任第五高等学校和第三高等学校的教授,对当时的青年影响很大。从不去教师家拜访的下村湖人,唯一拜访过的就是厨川白村。或许就是因为厨川白村的影响吧,下村湖人从以往的研习汉学转而进入东京大学英文科深造。
当时,从英国留学归来出任东京大学教授的夏目漱石,在东京大学开设有“十八世纪英国文学”及“《奥塞罗》”等课程,下村湖人对这些都非常感兴趣,当时的一些有志投身文学的青年学子都纷纷聚拢在夏目漱石教授门下,可是却偏偏只有下村湖人一人没有成为其中的一员。多年后下村湖人曾说起过这其中的缘由:“本来是很想去参拜的,可众人都去,我就不想去了。”下村湖人不喜拜访名士,这和佐贺人向有“异风者”之称似乎不无关系参见永杉喜辅《下村湖人——其人与作品》(《下村湖人——その人と作品》),讲谈社,1964年。。
在东京大学读一年级时,下村湖人写下了以他的经历为原型的题为《成长记》(《生い立ちの記》)的小说,不过,这最初的原稿后来被他撕毁扔掉了,但从内容上可以知道,这就是他后来创作的《次郎物语》的前身。
下村湖人从佐贺中学时代开始,就作为一名年轻有为的诗人而备受关注。湖人以笔名内田夕闇创作的诗歌,与尾上柴舟尾上柴舟(おのえ さいしゅう)(1876—1957),日本近代著名歌人与书法家。曾成立“车前草”社结社作歌,有《静夜》、《永日》等歌集。作为书法家也有《平安时代的草假名研究》及《歌与草假名》等著书问世。、蒲原有明蒲原有明(かんばらありあけ)(1876—1952),著名的象征派诗人,其诗作集为《定本蒲原有明全诗集》。等大家的诗作一起,被刊登在当时堪称一流的《新声》、《文库》、《明星》等杂志上。中学四年级时,《新声》刊登了下村湖人的诗作《石佛之歌》的一节,据说此诗受到了大正时代名重一时的新浪漫派诗人北原白秋的力捧。
从第五高等学校到东京大学,下村湖人转向热衷文艺评论,并担任了东京大学《帝国文学》刊物的编辑。在该杂志上,下村湖人与当时的自然主义文学旗首岩野泡鸣展开的激烈论战,成为当时文坛极为著名的事件。那时的下村湖人,可谓斗志满腔,其在《帝国文学》上发表的长篇《全自然主义文学论》,受到在东京大学创设了宗教学讲座的姊崎正治(嘲风)姊崎正治(あねざき まさはる)(1873—1949),宗教学家。在东京大学求学期间,创办《帝国文学》,并从事极富宗教色彩的文艺评论写作。曾赴英国、法国、印度等国,专修宗教学,还曾经在哈佛大学担任过“日本文明讲座”。在近代日本文艺论坛上,作为浪漫主义、神秘主义倾向的代表,产生过重大影响。博士的高度评价。湖人以英文撰写的毕业论文《超自然界的文学主义评价》(《超自然界の文学的評価》)则对其指导教师、英国的劳伦斯教授的学说提出了批评。
从东京大学毕业后,下村湖人当然期待能留在东京,继续活跃于论坛,但是作为生家的内田家早已没落,一直资助其学费的下村家也破产了,因此下村湖人不得不回到佐贺为下村家进行善后事宜。不久以后,应母校佐贺中学之邀,下村湖人担任了英语教师,其后历任鹿岛中学、唐津中学的年轻的校长。始终不屈从于文部省和县行政的强权,坚守作为教育者的权利。
当时的殖民地台湾,其教育形势混乱,故下村湖人被委以重任,从台中一中的校长又升为台北高等学校的校长,后因学校纷争中负有责任而辞职,而后协助田泽义铺在日本青年馆全力投入勤劳青年教育。时为1931年(昭和六年)、下村湖人49岁之际。
1933年(昭和八年),下村湖人出任开设在小金井浴恩馆(今小金井青少年中心)的青年团讲习所所长,在他后来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次郎物语》中,这段经历有详细的描写《次郎物语》,角川书店, 1987年。。1937年(昭和十二年),下村湖人把直至被军部开除之前的实践记录及其理论,以“塾风教育与共同生活训练”为题,在当时由岩波书店出版的月刊《教育》上,光明正大地发表出来,而引起世人注目。此后,下村湖人便专心致力于四处演讲与写作之中,以《次郎物语》、《论语物语》为代表,很多著述问世,而所有这些目的都只有一个——为向后世传播《论语》的思想。
二 下村湖人的创作
《论语物语》的问世是在1938年讲谈社月刊《现代》上的连载。同年由同一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之后许多出版社相继刊行据笔者统计,截至20世纪末发行的《论语物语》有近二十种之多,本文引文所据为讲谈社,1983年,文库本《论语物语》。。
与《论语物语》相关的著述,在下村湖人的创作生涯中,按照时间的先后,其前发表的是《凡人道》,其后出版的则为《次郎物语》。
《凡人道》是下村湖人的处女作,这部《凡人道》的萌芽应该始于下村湖人在第五高等学校读书的青年时代,初次刊行是在1934年。所以题名为《平凡道》,就在于这是一部试图教导寻常百姓如何尽心竭力地经营平凡的日常生活的读物。下村湖人非常喜欢引用其至交田泽义铺的座右铭“要把平凡的人生之路,不平凡的走过去”(“平凡道を非凡に步め”)。在他辞世前的绝命诗里,下村湖人还曾这样写道:“大道行于世,于今且未消”(“大いなる道といふもの世にありと思ふこころにはいまだも消えず”)。这首诗在湖人逝世一年后被镌刻在位于武藏小金井浴恩馆(即《次郎物语》“第五部”中的“友爱塾”)、和他有着很大因缘的空林庄前的歌碑上。在下村湖人的思想基调上,“平凡道”也好,“大道”也罢,都不过是在践行着孔子对于“道”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凡人道》所展示的正是《论语》的精神世界。
《次郎物语》是使下村湖人名声大震的作品。大约完成于在他退去青年团讲习所所长之职,穷困潦倒、前途未卜的时代。1941年,《次郎物语》首次刊行即大获好评,直至战后仍在续写。这部作品虽然只写至第五部,未完而终,但却以自传体教养小说而广为人知。虽然当时下村湖人身陷极度困苦之中,但也正因如此,其精神世界的丰富多姿,才从这部作品中更好地显现出来。
然而在下村湖人心中,《论语物语》才是他的苦心经营之作。下村湖人在临终前,曾对永衫喜辅说过这样的话:“只读过《次郎物语》,却没怎么读过《论语物语》,这是何道理啊?” 《下村湖人全集卷八论语物语》,东京:国土社,1976年,第572页。正是在《论语物语》中倾注了大量心血,有了一番厚重的积淀之后,下村湖人才创作出使他享誉文坛的《次郎物语》。
《论语物语》是下村湖人在54岁前后(1938年)、其事业处于鼎盛时期完成的作品。这一年下村湖人得到田泽义铺的关照,在讲谈社的月刊《现代》上连续发表社会时评,为写作取材而到中国旅行。其时评似乎是要以中国的情况来预测日本的现状。与这些时评同时连载的,就有下村湖人的可谓倾心之作的《论语物语》。
从时间上看,《论语物语》的写作应该是下村湖人在青年团讲习所任所长期间就开始了。在永杉喜辅的回忆文章里,记录了他与下村湖人最初相处的那段时光以及初次接触到下村湖人的《论语物语》的感受:
我于1934年4月进入青年团讲习所。当时,每早的静坐后,湖人就用平稳的语调简明扼要地讲述起来。后来《论语物语》出版后才知道,当时讲的大部分就是这部书的内容。我自幼曾跟随身为乡村学者的伯父学习过《论语》的素读,也曾在中学讲授过汉文,然而只有从湖人那里才知道,原来《论语》是如此生鲜温润的东西。从那以后,《论语》就成了我案头常备的书籍
诚如永杉喜辅所言,下村湖人口中讲述着的、笔下跃动着的都是一些鲜活的人与事,他将《论语》中的素材巧妙地加以整理排列,完成了小说式的创作。在这个过程中,孔子及其弟子们的丰富的人性得以真实地再现。下村湖人穷其一生学习的就是《论语》,加之在东京大学学习过英国文学的经历,使其实现了使《论语》在现代的再生。毫无疑问,下村湖人写作《论语物语》的目的就是要将《论语》的精神传之后世。
三 下村湖人《论语物语》中的孔子像
在《论语物语》的“序文”里,下村湖人这样写道:
《论语》既是“天书”又是“地书”。孔子孜孜不倦地行走于大地,又似乎在讲述着“天语”,然其“天语”却既不神秘也无关奇迹。可以说孔子是一个用大地的声音讲述天语的人。
在这部故事当中,我不是把孔子的门人当作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人,而是当作更能在我们周围出现的普通人来描写。为此,作为历史人物的他们的性格可能会受到歪曲和伤害,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向这些过去的求道者们致以深深地歉意。
《论语》不是历史,而是心灵之书。如果是能够超越时空、长留人类胸中的东西,我们就要以现代人的意识去解读它,以现代人的心理去解剖它,并努力从中发现我们自身,我坚信这决不是对《论语》的亵渎。《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讲谈社,1983年,第5—6页。
在这里下村湖人率直地剖白了他对于孔子人格特质的最基本的认知——孔子是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脚踏实地地实践着对于“天道”的追索的“求道者”。从中我们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下村湖人在《凡人道》里所倡言的那种“平凡的人生之路,要不平凡的走过去”的人生“大道”,在下村湖人的意识范畴内,孔子所言及的就是这样的“道”,其孜孜不倦追寻的“天”,就是那实实在在的终极之所。
同时下村湖人还表达了这样一种柔软却又坚定的情结——要超越历史、穿越时空,以心灵的触摸去感知《论语》,以心与心的交融走进孔子的世界。正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与渴望,下村湖人感同身受地品读着《论语》,从而创造出清巧的构想与全新地阐释,使《论语》走出历史,活在当下。
本着上述理念,下村湖人开始创作《论语物语》。首先,他撷取《论语》492章本文引《论语》原文所据为《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83年。中的130章,以某些章句为中心结构故事,同时对于他认为在意义上适合于引用到同一故事中的章句,一并加以引用。在构成《论语物语》全部内容的28篇故事之间,没有内容上的联系,在排列上也没有固定的标准,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各自独立的阅读。据说下村湖人在把《论语》某一章中的一、两句话装入脑子后,大约一周左右的时间,就可以栩栩如生地再现出故事中的情景。孔子及其弟子的形象就在这28篇故事的娓娓道来中,不期然间跃然纸上,鲜活生动地走近读者的身边。
(一) 平凡而非凡的求道者
下村湖人心目中的孔子,首先是一个脚踏实地、身体力行地追寻先贤古圣之道的求道者。
在他看来,“除了向门人讲道以外,在中国,孔子被允许做的唯一一件工作就是对古代典籍的调查研究。在政治大方向上,孔子的智慧与诸侯的诉求之间,有着太大的距离。”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孔子对理想的求索。下村湖人让孔子登临泰山,将孔子的思虑、苦闷与坚定笃行,借泰山之远眺而直冲天际:
孔子站在泰山顶上,在灿烂的阳光下默然远眺。环绕着他的门人们也像石头般默然无语。
天空如翡翠般澄澈,无边无际一片湛蓝。青空之下蕴蓄着的是静静的却又无尽的烦恼,天与地之间漫无边际——中国呼吸着她的命运之息?
泰山对于中国、对于孔子,都是一座圣山,他近来一直被想要登上这座圣山的强烈冲动驱使着。这不是因为倦于书斋的劳作,而实在是因为他坚信,通过亲临泰山之顶,可以真正完成对于古圣之道的追寻。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还有他的心,在无限的过去与永远的未来之间,就这样静谧而澄澈起来。
……
在门人们的眼中,孔子的身影似乎就这样要从泰山之巅消失到天际。这时,孔子转向他们,脸上露出了往日的微笑。无限的忧伤与喜悦,浑然交融在这微笑中。这是穿越了人生的苦恼,灵魂历经磨砺的人才会拥有的微笑。这微笑使门人们见识“圣人孔子”的同时,也看到了“人间孔子”、“我们的孔子”。《论语物语登临泰山之巅》(《泰山に立て》),第267—269页。
这样脚踏中国大地的孔子,在不歇止的追寻中,没有忘记凡人的自省:
我的既定目标没有错,我的前行道路也是正确的,但是一步一步迈出的步伐,却有任性和徒劳的地方。即使想要有所修正,双脚也没能听从自己的意志。这是要不得的,这和为了尽孝而去偷盗没什么区别。努力再努力的结果,即使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行,也要做到合于正确的尺度。《论语物语登临泰山之巅》(《泰山に立て》),第286页。
下村湖人以自己的心灵去尝试体会孔子的内心世界,在他与孔子比肩而临泰山的时候,给予了孔子深刻的理解——“孔子的心正是经历了无数的坎坷,才能与泰山的心如此心心相印的吧。”
对于孔子如何在平凡的日常思考中展现非凡的精神境界,在《言志》(《志を言う》)一篇中,下村湖人做了详尽的铺陈。此篇取材于《论语公冶长篇》: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鄙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82页。
在《论语物语》中,下村湖人则是这样完成他的创作的:
一天傍晚,孔子与其得意门生颜渊及子路一起探讨有关人生的意义问题。沾沾自喜的子路这样说道:“自己将来如果发达了,即使身居要职、乘马车、着皮衣,也要和朋友一起穿、一起坐。就算朋友们把这些东西弄坏了,也决不怨恨。”孔子不满意他的回答。
坐在一旁的颜渊仍然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只是在子路的催促下才回答道:“我想为善不自矜,不厌劳苦,真心实意地作自己该做的事,有这些就够了。”
孔子看着子路,想知道他对颜渊的话有什么反应,然而子路的脸上写满了自负,根本没把颜渊的话当回事。颜渊仍然静静地坐着。沉默在继续。子路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追问道:“老师,您呢?”孔子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子路说道:“我吗?我只希望能使老人安乐无忧,与朋友诚信交往,对青少年关爱有加。”
“老师说的这是什么呀?”听了孔子的话,子路意外地陷入茫然,颜渊的脸却眼看着红了起来,心中暗想:“又被老师打败了。”“先生想的只是老人、朋友、青少年,以此来规定自己的行为。与老师相比,自己的想法却是以自我为中心,而且都不过是些脑子里想出来的玩意。人被自我所困的时候,也就毫无自豪可言了。”这样想着,颜渊在孔子面前低下了头。子路却丝毫无所感,一副完事了的表情。这天夜里,孔子担心着子路,一夜没合眼。《论语物语言志》(《志を言う》),第42—48页。
很显然,从《论语公冶长篇》到《论语物语言志》,下村湖人进行了大量再创作。子路的洋洋得意、自负外露,颜渊的沉静敦厚、内敛自省,孔子对这两大得意弟子的区别对待——对子路的悲悯与对颜渊的赞许,都在作者笔下得到了充分的描摹和渲染。
在《论语物语》中建构孔子像的时候,下村湖人总是不忘记将孔子置身于其弟子当中,在与弟子的对话、辩论中,凸现属于孔子的非凡特性。这是因为下村湖人认为,“孔子的门人也要仿效孔子讲述天语,但其结果他们大多还只是在讲述‘地语’,这其中潜藏着他们的弱点,而这个弱点是人类共通的”《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5页。。因此在从孔子的“天语”中受教的同时,有很多地方可以从其弟子的“地语”中得到反思。“深入挖掘其弟子的‘地语’,从中发现自身的孱弱与丑陋”,这对于下村湖人来说,恰恰是实现他“准确无误地传达孔子天语所蕴涵的意义”的最有效途径。
上面这个场景,在《凡人道》里,被具体化地加以阐述。人,平凡就好。但是,平凡的人生道路,要非凡地走过。《次郎物语》的真意在于此,《论语物语》的教诲亦在于此。
(二) 好礼向学的实践家
孔子的谦谨好礼、孜孜向学,赢得了下村湖人发自内心的深切崇敬。在《走进太庙》(《大廟に入りて》)、《问孝》、(《孝を問う》)、《宰予昼寝》(《宰予の昼寝》)、《探索奇闻》(《異聞を探る》)等篇中,下村湖人向读者描绘了一幅虔敬笃学的实践家的画像。
《走进太庙》是下村湖人为孔子设计的一出人生大戏——出任太庙祭祖司仪。故事的发生缘起于《论语八佾》篇的记载:“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65页。下村湖人却在此基础上,做了极大的发挥:
这一年,在鲁国的太庙,要举行祭祀周公的典礼,却出现了严重的人手不足。更直截了当地说是精通祭典礼仪的人突然生病了,因此必须要有一个人临时地替代他。
毫无疑问,这是作为国家来说最为重要的典礼,仪式的繁复性自然也是无于伦比的。如若不是明了礼数的人,恐怕连跑龙套的工作也难胜任,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角色,怎么能把它交给对效力太庙的事毫无经验的人呢?因此找到这个人选相当的困难。经过再三讨论,终于,这一重任落到了孔子肩上。
孔子当时还不过三十六七岁,却已有了很多门人,其学德素养早已享誉国内外,特别是据推荐者所言,孔子对于“礼”的造诣,天下无人能及。正因如此,人们对孔子十分期待,不过由于他的年轻,又不免让人多少有些担心,特别是在那些长期供职于太庙的人当中,有些人由于嫉妒心作祟,私底下议论纷纷。
祭典的准备活动终于开始了,孔子也第一次走进了太庙。这一天,不论是对孔子怀有善意的人,还是不怀好意的人,都把目光紧紧地盯在孔子身上,从始至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孔子首先向祭官询问祭器的名称、用途,而且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在接二连三地对操作方法啊仪式场合的坐卧进退啊等等琐碎的事情,刨根问底地问个不停。
……
在孔子看不到的地方,到处都在响起失望、嘲笑、愤慨的声音。对发生的这一切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孔子问完所有要问的问题,恭恭敬敬地向众人寒暄后,暂且退下了。《论语物语走进太庙》(《大廟に入りて》),第84—87页。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在这一片不信任与非议声中,最感不安的是孔子的推荐者。他从没测试过孔子的能力,不过是相信社会上的评论以及孔子门人所说的话,所以听到太庙内的那些议论,就立刻跑到他相熟的子路那儿去了。子路听完整个故事,也心生很多疑惑,于是俩人一路狂奔到了孔子家,接下来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子路见到孔子的面,匆匆施礼,禀明来意。接着就像往常一样,扯开嗓子像是质问似地说开了:
“我对老师的那种作法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时候,老师不正是应该堂堂正正地显示自己的实力吗?为什么偏偏要做那种被人当作是土包子、傻小子似的事呢?”
“你说显示自己的实力?”孔子面不改色地说道。
“当然了。老师的学问能力啊!”
“学问?什么学问?”
“以今天的情形,在学问就是‘礼’啊。”
“要说‘礼’,那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能让大家看到我专心致志投身于‘礼’的了。”
“如此说来,说老师问东问西的,那是造谣喽?”
“不是造谣,全部都是我在向大家求教。”
“什么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子路,你究竟认为‘礼’是什么?”
“那不就是老师您平常教我们的……”
“是坐卧进退的作法吧?”
“我想是的。不对吗?”
“当然那也是‘礼’,但是‘礼’的精神何在呢?”
“如您所言在于‘敬’。”
“是啊,那么你说我今天忘了‘敬’吗?”
子路的舌头像是变成了石头一样,突然间僵住了。孔子继续说道:“既然要到太庙效力,就必须做到敬上加敬。我也不想对前辈师长失敬,因此就历来的常规作法稍事请教。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在你竟成了问题。不过……”孔子闭上眼待了一两秒钟后继续说道:“我也需要充分反省。本来‘礼’应该始于‘敬’而终于‘和谐’。然而今天我向大家求教的结果,却破坏了大家的情绪。或许我在什么地方还存在着有违‘礼’之处。关于这一点,我还要好好地想一想。”《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88—90页。
从《论语》中不过四十字的一段原文,演绎成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其中有对故事背景的想象铺垫,有对人物关系的重新设定,有大量对话对人物性格的生动刻画。然而孔子所谓的“是礼也”之礼,究竟是什么呢?原文至此戛然而止,但下村湖人则对此做了最重要的阐释:“‘礼’的精神在于‘敬’”;“‘礼’应该始于‘敬’而终于‘和谐’”。应该说,这就是下村湖人对于孔子心中的礼的理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下村湖人对于孔子的理解——孔子始终以一颗恭谨之心,不断地省思着、践行着他对于礼的追求。
“只要心存虔敬,就不会对任何事情作出轻率地判断,也不会对不知道的事情装出十分通晓的样子了。”作为一位孜孜以求的实践家,孔子在治学态度上也抱持着这样一份求真求实的严谨,这是下村湖人对孔子的又一重认识。
学问最重要的就是学与思。只学习不思考,就抓不住道理的核心;只思不学当然也不行,只局限于自己的主观想法而无视前人的教诲,就像过独木桥一样的危险,还没到达彼岸,就不知什么时候掉进水里了。 《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91页。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57页。 曾几何时?我不食不寝,整夜思考,却什么收获也没有。这时学习先圣留下的教诲,一下子道理就通达了。总之学与思哪个都不能轻视。学中思,思中学,这是学问的真谛。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167页。 自己真的了解什么、不了解什么,对此要以恭谨之心充分加以反省。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达到这种不自欺、不欺人的心境,知识才能精进。也就是说,知识不是为了显示给他人看的,而是使自己的生命向上的力量,因此,真正的知识只会给予谦逊的人。这一点,我希望你永远铭记。《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93页。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58页。)
下村湖人用形象化的语言,生动而深刻地诠释孔子的话语,这些治学之论,与其说是孔子对其弟子的教诲,不如说是下村湖人从《论语》中获得的为人之道。解读《论语》的书籍有很多,但是下村湖人所做的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考证性的解读,而是以满腔的热情拥抱古典、阅读古典,一步步走进《论语》的世界,从而创作出一个真实亲切的、活在当下的孔子。
(三) 爱弟子如子弟的教育家
作为长期从事青年品德养成的教育者,下村湖人对于孔子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把这种感受点点滴滴诉诸笔端,塑造出了一个以德施爱,亦师亦友的孔子。
在《论语物语》中,下村湖人通过描写孔子与其弟子日常间的诸多对谈、交往,来传达他所理解的孔子的思想理念,展现他眼中的孔子与其弟子之间的深厚情义,将一位中国古代教育家的风姿呈现在读者面前。尽管对于两千多年前中国人的起居动作习惯的描写有很多不准确之处,在中国古人称谓的使用上也多有混乱之处,但下村湖人对于这些情况似乎毫不介意,他所着力追求的仅仅在于描绘“内心”,而这个“内心”更准确地说“不是历史人物的‘内心’,而是著者自身以及生活在著者身边的普通人的‘内心’”《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7页。。
《瑚琏》篇里,下村湖人用了很多笔墨来描写孔子与子贡的一次对谈。一日,孔子在子贡面前夸赞子贱是“君子”(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42页。),子贡听着听着,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于是向孔子发问道:
“老师,您能不能也对我评价一下?”
话一出口,子贡开始担心孔子会作何表情呢?会不会觉得我太在乎自己了呢?
但是,孔子的面部表情极为平静,而且很轻松地回答道:
“你啊,是个器物吧。”《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28页。
这个回答让子贡很意外,子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器”这个词是孔子批评人的时候才时常用到的,所谓“君子不器”。现在孔子把这个词作为评价送给了自己,子贡很沮丧,也很难为情,甚至还感到有些愤怒,他恨不得能早一点从孔子面前逃走,可是,就这样退下又觉得似乎不妥。进退两难之间,子贡终于忍受不住,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
“老师,您说的器物,那……又是什么器物呢?”
孔子好像才意识到子贡的样子有点非同寻常,他微微蹙了蹙眉,不过转瞬又微笑起来。稍稍想了想,孔子静静地回答道:
“是瑚琏吧。”《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29页。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76页。)
子贡听到“瑚琏”这个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子。
瑚琏是宗庙祭祀时盛放供物的器皿,镶之以玉石,非常华美,是器物中最为贵重的。子贡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瑚琏”这两个字,眼前浮现出宗庙祭坛上那熠熠发光的器物。子贡陷入一连串想象之中:器中之器——人材中之人材——一国之宰相,不知不觉地,他竟似看到了自己身着宰相衣冠立于宗庙之上的身影,瞬时间,子贡觉得老师把自己比作“瑚琏”,那原来是褒奖。这样一想,子贡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从一开始到现在,孔子一直在注视着子贡身上发生的变化。这时,孔子像是在叮问似地说道:
“瑚琏固然是大器,但说到底,器物终归还是器物。”
孔子用恳切的声调继续说道:
“子贡啊,最需要付出心力去做的,莫过于忘记自我这件事了。一味地陷于自我之中是不能成为君子的。君子拥有德行而使所有人的才能得到发挥,这正是因为君子忘记自我的原因啊。才子因自己的才能而自豪,只是要使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这当然能在世上产生一定的作用,但是那只能是使自己的作用显现出来,却不能有效地发挥出他人的作用。那不仍然像是一个器物吗?
……
人到了四五十岁,还不能以德而闻名于世,那么这个人的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到这里,孔子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子贡像是有些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手遮面,啜泣起来。此时的孔子,眼中也噙满了泪水。《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30—31页。
由“瑚琏”引发的此番阐述,可以说是下村湖人借笔下的孔子之口表达了对于君子之德的追慕与礼赞。文中的子贡就是“始可与言诗已矣”的子贡;就是可以向其喟叹“知我者其天乎”的子贡;就是孔子死后,我其守庐三年复三年的子贡!孔子对弟子们的谆谆教诲,孔子与弟子间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真挚情义,都令下村湖人唏嘘感怀,谁能说这滚滚热泪之中,没有作者自身独特的内心感悟呢?
在《论语物语》中还有一篇题为《伯牛有疾》(《伯牛疾あり》)。伯牛患上了麻疯病,几乎没有人来探望他。他本人也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他的脸,另一方面在他的心底,却也漾起了无法排遣的忧伤。他的内心深深陷入了诅咒他人的旋涡之中,甚至对暂时没来看望他的孔子也心生怨恨。可是这一天,伯牛突如其来地听到仆人说孔子来看他了,接着窗外响起了孔子的声音:
“伯牛,我不是非要看见你的脸,只想能听听你的声音也好,我们好久没见了啊!”
“……”
“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啊?还是不太好吗?不过,只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就好了。心不能平静,那可是君子的耻辱。”
“老师,请……请……请您原谅。”伯牛裹在被子里哽咽着说道。
“没什么,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那些让人不快的感觉也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你因为自己的病而感到耻辱、把脸藏起来,那就不对了。”
伯牛的呜咽声,清晰地传到了站在窗外的孔子耳中。
“伯牛,把手伸出来!”
这样说着,孔子把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插进窗户。伯牛像象皮一样粗糙的手,怯怯地从被子里慢慢探出来,不期然间被孔子的手紧紧握住了。从伯牛的被子里,再次传出像是要窒息的呜咽声。《论语物语伯牛有疾》(《伯牛疾あり》),第37—39页。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四书章句》(新编诸子集成),第87页。
下村湖人在青年团讲习所期间,有一个得到过他照顾的姓广濑的青年。当这个青年因患肺结核而告别人世的时候,是下村湖人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送走了他。《伯牛有疾》里的情景,在现实生活中惊人地再现了。下村湖人不仅是用心,也是在用身体一起阅读着《论语》。
四 结 语
“泰山崩兮!
梁木摧兮!
哲人萎兮!”
孔子在他七十四岁那一年的春天,在他的一生即将谢下帷幕的七天
前,对着子贡,一边流着热泪,一边唱出上面首歌。《论语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第288页。
这是下村湖人在《论语物语》最后的篇章为孔子写下的挽歌,内里的凄然与悲怆昭示了他对于孔子的不尽追思与倾慕。
下村湖人并非近代日本的中国学家,也不是专事研究《论语》和孔子的学者,他持续不断地以故事、随想的形式,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发表出来,在亲切生动的故事背后,渗透着作者深刻的体认。下村湖人追求的是将“永远的古典《论语》,在现代生活中复苏”,他做到了,而且是非他莫属的做到了。
尽管《论语物语》所采撷的故事原型只是《论语》中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但确是能引起作者共鸣、引发其联想的部分;虽然在人物的设计、情节的扩展方面显示出作者很强的主观性,但其联想是合理的,显示出来的所谓主观性也恰恰是基于或曰再现了下村湖人对孔子的理解。因此这部《论语物语》说到底是下村湖人的《论语》,是他身体力行的《论语》。这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论语》在近代日本传播的一种新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