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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自由意志问题

一自由问题

如果说自由不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价值,那么它至少是其中最重要的价值之一。人们为什么向望自由呢?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我们想要自由,想要得到更多的自由,因为我们希望有能力和机会来满足我们更多的欲望。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已经享有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自由。如果我们的欲望是在广告、电视、公共宣传以及可以被一般地称为"意识形态"的那种东西的影响下形成的,或者我们想要什么东西受到了其他人的操纵,那么,即便我们好像仍然可以自由地使我们的欲望得到满足,甚至好像也可以在那些欲望之间进行选择,但那些欲望也许并不表达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这就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我们的意志是否是真正自由的?

我们确实已经在日常生活中意识到了自由意志的重要性,我们确实希望我们的意志是真正自由的:我们的行动不仅能够以我们所期望的方式对世界和他人产生影响,而且在一种根本的意义上乃是取决于我们自己并来自于我们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自由都有一定的体验,尤其是在思考如何行动的时候。诺齐克(RobertNozick)对自由的"现象学"提出了如下描述:我们感觉到做出选择好像是这样的。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支持或反对我们正在考虑的每一个可供取舍的行动或行动历程,就好像我们能够采取其中的任何一个行动或行动历程。在考虑这些理由并对它们加以深思的时候,我们对哪些理由更加重要、哪些理由具有更大的分量达到了一个观点。我们决定按照哪些理由来行动;或者可以决定不按照其中的任何一个理由来行动,而是去寻求一个新的取舍,因为先前所考虑的任何行动或行动历程都不令人满意。

然而,即使我们对自由都有这样的体验,但自由意志问题无疑是所有哲学问题中最微妙、最迷人、同时也是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之一。而且,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并不只是在表面上体现出来,而是以一种错综复杂的方式牵涉到我们对我们的个性和自我的各个方面的认识和理解。自由意志问题,作为一个最古老的问题,两千多年来一直得到哲学家的关注,并占据了许多天才哲学家的思想和精力,例如,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儿、休谟、洛克、莱布尼茨、康德、萨特等,都曾经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对自由意志问题的一个以历史为线索的论述,参见IlhamDilman,FreeWill:AnHistoricalandPhilosophicalIntroduction(London:Routledge,1999)。在当代,自由意志问题首先是作为一个形而上学问题,然后是作为一个道德心理问题,在分析哲学家那里激起了大量争论,产生了很多富有成效的成果。但在这个问题上,目前既没有达到一致的共识,亦没有形成统一的结论。这个事实恰好体现了哲学问题的本质所在:哲学家所探讨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占据着人类思想和人类生活的永恒问题。在这点上,诺齐克有一个有趣的评论,他写道:"多年来我一直费尽心机思考自由意志的问题,大概除了有关伦理学基础的问题外,我花费在这个问题上的时间最多。我时常会产生一些新的思想,但那些思想很快就停滞不前了。……于是我不得不承认,自由意志问题是最令人头痛、最难以把握的问题。"RobertNozick(1981),PhilosophicalExplanation,p.293.相比较,有一些哲学家则认为自由意志问题不仅没有那么大的重要性,而且甚至是一个"伪问题",例如,石里克写道:"如此之多的笔墨已经一次又一次被倾注到[所谓的自由意志问题上],而对那种可能已经投入更重要的问题的思想的付出不置一辞,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最重大的哲学丑闻之一。"石里克持有这种论调,大概是因为他对什么样的问题应该成为一个哲学问题采取了一种逻辑实证主义的观点。见MoritzSchlick,ProblemsofEthics(NewYork:PrenticeHall,1939),p.143。

那么,为什么这个问题如此难以把握呢?在我看来,有两个主要缘由。首先,从理论的角度来看,自由意志问题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对该问题的任何尝试性的解决,首先要求我们解决形而上学和道德心理学中一系列很复杂的问题,例如因果性与决定论,自然规律的本质,行动的原因和说明,自主性与自我控制,自我和自我知识的本质,等等。其次,从实践的观点来看,对这个问题的任何尝试性的解决,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人类的自我理解,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人类自我在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中的地位。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自由意志的问题变得格外有趣,因为在某种意义,人可以被看做是自我理解的理性动物,而对意志自由的思考在这种理解中一直占据着一个核心地位。

哲学家们普遍认为自由意志问题并不是一个单一的问题,而是由许多问题构成的一组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的解决有赖于我们对很多其他问题的处理。有些哲学家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个问题分解为两个方面。在经验的方面,我们可以问"我们是否确实能够自由地行动?"显然,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取决于我们能否回答另一个不同的问题,即:是否我们有好的理由相信,在我们的行动中我们至少有时候是有自由的?但是,自由意志的存在问题和有关的认识论问题,在逻辑上取决于另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什么东西构成了一个自由的行为?因此,对这两个核心问题的探究也就根本上取决于我们对自由意志和自由行动的形而上学理解。

现在让我们简要地考察一下最后那个问题。日常的人们经常把自由意志问题与政治自由问题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对政治自由的实现有一种紧迫的意识。在古代,女性很少有机会出门去参与社交活动,从事社会职业。在这个意义上她们是不自由的。大多数女性现在获得了这样的权利和机会,因此可以认为在社会上和政治上允许这样做。但自由意志问题不是人们在社会上政治上或法律上被允许做什么的问题,即使我们可以从对前一个问题的探究中引出对后一个问题的含义。例如,对意志自由的条件的讨论肯定有助于我们鉴定政治自由的条件。不过,哲学家们对"自由意志"的兴趣关系到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有一些行为是我们在政治上和法律上可以自由地履行的行为,例如,作为到了法定年龄的成年人,我们可以自由地投票和结婚。有一些行为是我们在政治上和法律上不可以自由地履行的行为,例如谋杀他人。然而,要是任何人在法律上都不是自由地谋杀他人,那么说某个人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而谋杀他人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不是自由地做了某件事情,那么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应该或者能够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呢?

这个问题开始触及我们对自由意志问题之本质的理解。现在,一个妇女能够离开家庭在社会上选择一个职业。在这种情形中,她的自由是政治世界或者她所生活的社会以及有关的法律允许她做的事情。然而,对哲学家来说,更深的问题是:在一位妇女离开家庭从事她所选择的一个社会职业时,她是否能够自由地充分引导自己的行为?我们的一些行动,正如我们所知,是在一些外在因素的影响下做出来的,例如社会训练、遗传因素、"洗脑"或者其他的强制性力量。在这样一些因素的影响下,很难说我们能够或者应该对我们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因此,根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包括在其中已经发生的事件)--它目前的情境以及自然规律,是否允许我们在一种深层的意义上自由地行动,以至于我们的行动可以被真正地归因于我们自己,而不是归因于某些外在因素?换句话说,这些占据统治地位的形而上学条件是否允许我们成为自己的命运的主人,成为我们的一切生活方向的引导者?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为是否根本上"取决于我们"(uptous)?自由意志问题正是与这个根本意义上的"取决于我们"联系在一起。

然而,如何理解一个行为"取决于我们"并非易事,因为为了这样做,我们至少必须首先回答两个问题:第一,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行动者?作为行动者,我们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涉及理解人类自我和人类行动的本质,尤其是,我们需要问:"是一个真正的或真实的自我"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二,如果自由行动可以被理解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能够控制的行动,那么我们就需要说明这种控制的本质。如果我们已经在政治自由和法律自由上得到了保障,那么我们当然就对我们生活的某些领域有了某种控制。但是,政治的、社会的和法律的自由并没有穷尽我们真正关心的那些类型的自由。确实,许多这样的自由在特定的社会中已经存在,但是从哲学的观点来看,有可能的是,在那个社会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完全按照他自己的真实自我来行动;相反,他的行动往往是他自己无法支配的一些因素的产物,所以就说不上是真正自由的行动。因此,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自由意志问题基本上就是这个问题:是否我们能够支配自己的行动,能够自主地引导自己的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够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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