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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纬与《公羊》学的关系及其政治意义

五 谶纬在两汉之际的沉与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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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谶纬不仅继承了《公羊》学等今文经学的许多内容和说法,还盗用五帝三王和孔子的名义,沿着《公羊》家的思路,用一套神学语言,论证和发挥了以下基本观点:一是汉朝和五帝三王一样拥有上天赋予的神圣权威和法统地位,二是今文学家特别是《公羊》家所阐释的孔子学说对汉朝政治有不可替代的指导作用,三是汉朝作为帝尧之后应效法尧道治理天下。这些观点将谶纬和《公羊》学绑在了一起,并使它们在两汉之际共同经历了政治上的命运沉浮。

我们知道,自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后,“《穀梁》之学大盛”;元帝即位后,在“纯任德教用周政”的口号下,掀起轰轰烈烈的改制运动;王莽当政后,又扶植《左氏》、《周礼》等古文经学,模仿周公制礼作乐,将改制推向高潮。在这一过程中,汉家的天子宝座遇到严重挑战,最终被王莽篡夺,《公羊》学也受到排抑,失去了往日的独尊地位。详见拙著:《汉代政治与〈春秋〉学》第4章《“纯任德教,用周政”——西汉后期和王莽的改制运动》,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在这一背景下,谶纬的大量出现及其对《公羊》学的发展,显现出特殊意义。它是依旧信奉《公羊》学的儒生们在不利处境中表现其存在、强调其主张的一种方式,是企图维护摇摇欲坠的汉朝统治、并恢复《公羊》学在朝廷中的主导地位的一次尝试。然而西汉后期,改革大潮势不可挡,新莽代汉也得到西汉臣民的广泛拥护或默许,谶纬则是一股潜流,既不可能得到朝廷的提倡,也未引起社会的普遍重视,虽有数十篇之多,却极少被称引。《汉书》仅两见,一是卷八四《翟方进传》载居摄二年王莽所作《大诰》,有“《河图》、《洛书》,远自昆仑,出于重野,古谶著言,肆今享实”之语(第3432页);二是卷九九《王莽传中》载天凤三年五月群臣上寿,有“《河图》所谓‘以土填水’”之语(第4144页)。

刘歆在编造他的“五德终始”系统时沿用了谶纬“五德终始”说的主体部分,但对谶纬的思想体系和基本观点整体上持否定态度。《汉书》卷二七《五行志》序有如下一段话:

《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圣人行其道而宝其真。降及于殷,箕子在父师位而典之。周既克殷,以箕子归,武王亲虚己而问焉。……“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旪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艾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凡此六十五字,皆《洛书》本文。……以为《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则《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

刘歆认为,《河图》就是《易经》中的“八卦”,受之者是伏羲;谶纬中也有伏羲曾受《河图》的说法。如《尚书中侯》:“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尚书中侯握河纪》:“河龙负图出河,虙牺受之,以其文画八卦。”(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第399、422页)此类文字当系晚出,是受刘歆影响而成的。《洛书》则是《尚书》中的《洪范》,受之者是禹;二者相为经纬表里,构成王道的主干;又经文王和孔子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便形成了完备的王道理论。此说指实《河图》、《洛书》就在五经之中,甚至明言《洪范》中“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就是《洛书》本文,从而否定了谶纬中“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河图》、《洛书》本文十五篇的真实性。本文既不真实,由此“增演”而成的其他部分当然也站不住脚了。刘歆说文王和孔子使“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是通过“演《周易》”和“述《春秋》”,所依据的则是八卦、《洪范》的“阴阳”、“咎征”之学,其间并无“九圣”增演《河图》、《洛书》和孔子作《七经纬》之事。刘歆的这一说法,对谶纬及其思想体系是颠覆性的。王莽当政后,刘歆“典儒林史卜之官”,主管文化学术事务,谶纬的境遇可想而知。

王莽时期,改制篡汉,地覆天翻。为了争取人们的支持,他还发动了舆论攻势。一时间,朝廷上下引经据典,造歌谣颂功德,好不热闹。但此类文字从不引用谶纬。及平帝崩,王莽加快了篡位的步伐,开始制造“符命”。《汉书》卷九九《王莽传》载:“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王太后明知“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但迫于王莽和群臣的压力,只得下诏说:“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遂令王莽居摄践祚,称“摄皇帝”。两年后,广饶侯刘京、车骑将军千人扈云、大保属臧鸿又奏符命。刘京上书言:“七月中,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暮数梦,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晨起视亭中,诚有新井,入地且百尺。”扈云和臧鸿则一“言巴郡石牛”,一“言扶风雍石”,并都运至长安。王莽率群臣往视,“天风起,尘冥,风止,得铜符帛图于石前,文曰:‘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王莽以此为据,迫使王太后同意去掉“摄”字。稍后,梓潼人哀章又将一铜匮送至高庙,匮中有“两检”,分别署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和“赤帝行玺邦传予黄帝金策书”。其内容是“赤帝”刘邦的魂灵奉天命将皇位传给“黄帝”王莽,并“书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兴、王盛,章因自窜姓名,凡为十一人,皆署官爵,为辅佐”。王莽亲往高庙“拜受金匮神嬗”,遂称天意,正式代汉称帝。“又按金匮”,封拜十一人。其中“王兴者,故城门令史;王盛者,卖饼。莽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两人容貌应卜相,径从布衣登用”。同年秋,王莽遣五威将率十二人“颁《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使之成为定本。但投机者仍“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王莽意识到“此开奸臣作福之路而乱天命”,遂下令验治,“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王莽的“符命”,性质与谶纬相近,诉诸天意的做法也与谶纬一脉相承。但它不称《河》、《洛》之书,不借先圣之口,直接伪造天帝神灵的意旨,形式更加粗俗。其政治用意则与谶纬截然相反,公然为王莽篡汉制造神学依据。所以,谶纬和“符命”虽是一根神学藤上的瓜,内涵却完全不同。在“符命”当道的新莽时期,谶纬只能和汉朝一起被当作历史遗迹封存起来。

如果王莽改制成功,新朝的统治得以巩固,谶纬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然而王莽偏偏不争气,改制很快失败,社会陷入混乱,天怒人怨,民心思汉,终于激起大规模反新暴动,并最终导致东汉的建立。在这场戏剧性的历史巨变中,《春秋》学中的《穀梁》、《左氏》两家被逐出学官,《公羊》学重新获得独尊地位。参拙著:《汉代政治与〈春秋〉学》,第413—415页。谶纬也因缘时会,一跃登上东汉王朝正统神学的宝座,形成前引《张衡传》描述的“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儒者争学图纬”的盛况。谶纬的命运在东汉初年出现如此转机,固然与《赤伏符》等为刘秀称帝所作的贡献有关,但深层原因在于谶纬的主体思想和基本主张是为汉朝服务的,是站在汉朝立场上试图扭转其衰颓之势以维持其统治的。谶纬对刘邦及汉朝的神圣权威和法统地位所做的论证,只要用“刘氏真人当更受命”《后汉书》卷一一《刘玄传》,第473页。之说过渡一下,便可用来为刘秀和东汉服务。谶纬所强调的《公羊》学对汉朝政治的指导意义以及汉家当用尧道的说法,正可用来否定新莽效法周公、模仿周礼的政治路线,指导东汉拨乱反正。难怪光武、明、章精明干练,且不信“方士黄白之术”,《后汉书》卷二八《桓谭传》,第960页。却对形式粗俗、漏洞百出的谶纬抱坚定支持的态度,桓谭、尹敏、张衡等人一再指出谶纬虚妄不可信,却不能阻止其盛行,原来谶纬中除了《赤伏符》一类谶语外,还有可供东汉王朝利用的更重要的学术资源。因此,从东汉初年政治和学术发展的大势看,即使没有《赤伏符》之类内容,谶纬也会成为东汉王朝的正统神学,也会同《公羊》学一道对东汉的指导思想和政策走向产生重大影响。

(陈苏镇) 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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