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诞生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抗争之中,从一开始便包含了无产阶级的政治诉求乃至政治斗争,并要求大众能够参与进来。因此,“政治性”与“艺术性”的关系便首先成为“文学大众化”争论中的一个焦点。鹿地亘主张艺术要“成为组织大众进军的喇叭”。对这样的“政治至上主义”,藏原惟人和中野重治提出了尖锐的批判。藏原说:“我们没有权利把我们的艺术强行推销给大众,大众也没有义务阅读或观看我们的艺术”『藏原惟人評論集』第一卷,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66年,第84頁。。要让大众喜欢文学,在题材上必须描写大众自己。“题材大众化”的观点主要是针对当时日本主流文学的私小说化倾向而提出的。因为私小说的题材一般局限于作家自己的生活。因此,藏原和中野都认为,克服创作中的私小说化倾向是实现“文学大众化”的一个必要前提。
然而,在如何实现“大众化”的方法上,藏原和中野之间的立场又有所不同。中野认为,“艺术不被大众所接受”是“艺术自身的问题”,决不是艺术的大众化问题。因为“对于艺术而言,有趣就在艺术价值之中”。而“艺术价值取决于艺术对人的真实生活表现程度的深浅(即生活的真实没有脱离阶级关系),也取决于文字表达的朴素晓畅”中野重治:「いわゆる芸術の大衆化論の誤りについて」,『現代日本文学全集』55,東京:筑摩書房,1967年,第263頁。。对中野的这一说法,藏原表示反对。他在《艺术运动当前的紧要问题》中指出,中野的“论文的核心是‘最艺术化的作品最大众化,最大众化的作品最艺术化’”。这作为抽象的议论当然没有错误,但是把阶级社会中的艺术作为对象来议论的时候,就只是一种“纯粹的理想论、观念论”。并进而指出,“要把我们的艺术更为大众化,中野君在论文中主张--也是我在半年前所主张的--要客观描写大众的生活”。但他同时指出,如果认为只要客观地描写了大众的生活,马上就能成为大众化艺术,那也大错而特错了。以描写“大众”为例,便存在如何写以及写什么样的“大众”的问题。“大众决不是抽象的整体,而是工人、农民、小市民、士兵等各自具有特殊的感情、习惯和思想的阶层”,以及细分为每个具体的、具有丰富个性的人构成的。文学需要描写的是这种个性与一般性相结合的人物。因此,针对不同的阶层,如工人、农民、小市民、士兵等特殊性,要采取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内容。不能拒绝自然产生的工人、农民、小市民、士兵的艺术形象。只有如此,才能把艺术带进广大的大众之中,大众也才会接受。『藏原惟人評論集』第一卷,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66年,第171-176頁。在藏原看来,当时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大众常常是作为“所谓的现阶段的一般定义出发的理论概念的大众--理想的大众。这不仅不是优秀的艺术家的态度,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态度”。“这种态度在那些自认为左翼的艺术家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我们的无产阶级艺术今后也朝着这条路走下去,终究会变成脱离大众的艺术,绝不可能被大众所理解和喜爱,也绝不可能综合和提高大众的感情、思想和意志。在此我殷切希望我们无产阶级作家和艺术家应该进行认真的反省和自我批判。”同上书,第85-86页。
与上述各阶层的分层问题密切相关,藏原认为应该把无产阶级文学分为指导性和普及性的两种类型。要针对不同阶层的需求,以适当的方式把文学提供给他们,才能真正实现“大众化”。他说:
迄今,我们努力要把机关杂志《战旗》“大众化”,要把这份杂志带到广大的工厂和农村、广大的几百万未组织起来的大众之中去,但是失败了,失败是理所当然的。是我们错了。过去,我们一直认为《战旗》可以既是艺术运动的指导机关,也可以是鼓动大众的宣传机关(比如既刊载大众性质的读物,也发表深奥的艺术方面的论文)。这是错误的。我们现在要将艺术运动的指导机关和鼓动大众的宣传机关截然分开。『藏原惟人評論集』第一卷,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66年,第174-176頁。
因此,他主张,我们一方面要创立艺术运动的真正的指导机关,另一方面也要尽一切努力创刊能够广泛地普及到工厂、车间、农村等地的大众性质的、有插图的杂志。前者刊载无产阶级艺术作品、无产阶级以及资产阶级作品的批评、无产阶级艺术运动的理论以及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的研究(也包含资产阶级艺术理论的批判)、艺术史的研究。后者主要刊载照片、漫画、宣传画、绘画故事、读物和大众小说等等。只有同时创立了这样两种性质的杂志,我们的艺术运动才能迈出大众化的第一步。
实现无产阶级文学艺术的“大众化”需要灵活多样的表现形式和媒介方式,仅就这一问题意识而言,在当时并不限于藏原一人。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机关杂志《无产阶级艺术》也曾提出过一些具体方案:1.组织小剧团演出;2.散发绘画传单和宣传画;3.组织小合唱团和朗诵队的活动;4.出版非常低廉的读物,等等。藏原与杂志《无产阶级艺术》对现实有一个共通的把握:首先认识到大多数“受众”的文化程度不高,文艺形式不能仅仅诉诸文字,尤其是“近代小说”这种形式,需要戏剧、漫画等多种形式;其次,还认识到需要降低书籍和刊物的成本扩大销售量,并伴以相关的“读者会”等方式扩大影响,以此抵抗商业出版大资本主导的文化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