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的开头张爱玲这样写:“夜里在床上看见阳台上的月光,水泥栏杆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30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地压在心上。”
“晚唐的蓝色的月光”,是张爱玲的月光,它独独属于张爱玲,朦胧的幽美的略带神秘的光芒,应该是光晕,静静地照着阳台、栏杆。寂寞的张爱玲,半个身子浸在这一片蓝色中,晚唐的颜色,颓废、迷惘,是马吉德·马吉迪的“天堂的颜色”,或者是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之味”,是张爱玲的颜色,它可能并非来自窗外的明月之夜——“明月”完全破坏了晚唐的意境,它应该来自张爱玲受伤的心灵。她能看到晚唐的月光,她的心会在偶尔的刹那,随月光回到晚唐,回到忧伤的疼痛的晚唐,回到李商隐、温庭筠青袍下,还有张祜——张祜的“何满子”便是疼痛与悲伤,好像痛过了头,不如他的“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的意境,这是典型的晚唐意境。
张爱玲的天才在于,她能从最平常的细节里发现惊心动魄的美,然后再用妙言绝句说出来,《金锁记》里这样写香港:“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屋外的寒风有三个音阶,这是语言上的神来之笔,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听着屋外高低不同的“喔——呵——呜——”,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狂风便生动形象起来,像一个怪兽,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香港地处南国海边,会有这样的寒风?不太可能,唯一可能的是来自心境,来自张爱玲或白流苏的心境,三个音阶高低不同,“喔——呵——呜——”,命运咏叹调,所以张爱玲紧接着写道:“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三个音阶的风总让我联想到八个跳舞的音符,张爱玲的“跳舞的音符”。那时候她很小,大概只有八九岁,母亲和姑姑回到中国,在国外见惯了时髦洋派的大场面,不想让张爱玲变成保守的旧式小姐,要将她改造成西洋格调的淑女,方法之一就是让其每天练习钢琴。她的手很小,很白,手腕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开着——张爱玲一弹就是一个下午,奇妙的是:“弹钢琴时,会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是幻觉,也是超越常人的联想,天才的禀赋是上天的恩赐,她完全有理由成为一位名满天下的钢琴家,但最后并没有成,这可能源自学钢琴时外籍老师的一次偶然的发怒,就像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画家而最终并没有成功一样,可能是与弟弟偶然的一次撕画有关。所有的不成功是命运在堵住她的出路,命运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它就是要让她走投无路,最后寄人篱下、衣食无着,穷得口袋里只有一支笔的时候,只好往写作路上奔——这个时候,那些奇特的灵性全都古灵精怪地从她脑子里蹦出来,在她的文字间“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
于是,我们在多年之后便拥有这一片“晚唐的蓝色的月光”,还有那个怪兽,它躲藏在黑夜中,发出无休无止的“喔——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