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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绝句

婆媳是一对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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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猫与老鼠是天敌,公鸡与蜈蚣是天敌,老板与员工是天敌,“婆婆与媳妇也是天敌”——最后一句是张爱玲说的,张爱玲甚至还说过更刻薄的话:“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

有时候张爱玲可能仅仅是说说俏皮话而已,她自己也未必将这些话当真。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文字就像她豢养的鸽子,早晨开笼放出去,黄昏朝屋顶上撒一把小米或高粱,鸽子又呼啦啦飞回来——这样的本领让胡兰成深深折服,他这样说过:“爱玲的聪明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与文字日日耳鬓厮磨,贴心贴肺成知己,手到擒来的妙处就是写作时绝妙文字会嘻嘻哈哈打闹着从她笔下蹦出来,比如说“婆媳是一对天敌”或者“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虽不免让人难过,可是难过之后,总有一些东西让我们回味,尽管这余味有点苦涩,甚至血腥,我们不禁摇头斥责她“太过分了”,可是婆婆与媳妇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难道不是这样吗?

天敌的意思就是天然的敌人,没有任何理由,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关系决定了他们会成为敌人,像家猫与老鼠、公鸡与蜈蚣、老板与员工、婆婆与媳妇——这是生活本身给予张爱玲的人生经验,慢慢累积到一种厚度,便在写作中脱口而出,成为警世格言。严格来说,张爱玲在大陆并没有做过人家媳妇,在她上头也没有婆婆,即便后来在美国与赖雅结婚,好像也没听说她有婆婆。无论赖雅或胡兰成,张爱玲与他们的夫妻关系是松散的,更像同居——与胡兰成那一段可能连同居都算不上,昏头昏脑、糊里糊涂的,像夫妻不像夫妻,像情人又超过情人,半偷情半不偷情地厮混了一段时日。张爱玲的婆媳是天敌之说来自于后母与继子,她从小在家受够了继母的气,那种经历刻骨铭心,后来在写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时,不无怨毒地说:“‘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

真是一张可怕的脸,本能的恐怖,天然的敌意,是一张让人绝望的脸,张爱玲受够了这样的刮骨脸,后来在小说中多次描写,以发泄内心对继母的愤恨,在现世不能复仇,只能在想象的纸上——虽然不免可怜可叹,终究可以出一口恶气。对人性之恶她早就了然于心,她这样说过:“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四岁就怀疑一切,这样的天赋应该来自于晚娘。从另一个角度说,她也应该感谢晚娘——是晚娘的刮骨脸给她的人生一个切口,切入一团乱麻的生活内部,将血淋淋的真实展现给她看。如果父母恩爱、兄弟亲如手足,她如愿以偿地嫁了个帅气多金还痴情的振保一样的凤凰男,整天泡在蜜糖罐子里,她还有能力有机会看到人性的黑暗?文章憎命达——命运既凶残又慷慨,它一手从你这里拿走一只苹果,另一手又送给你一只香梨,苹果就一定比香梨好?那倒不一定,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人生的不完美让我们包容与通达,抵达这种境界,那就把“婆媳是一对天敌”当笑话。

人生当然不是笑话,人生是什么?当然不用我来教张爱玲,她少年老成时就这样说过:“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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