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有一次毫无来由地这样说:“中国是个补丁的国度,连天空都给女娲补过。”
张爱玲与胡兰成在一起,常常是“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两个人一个淹然百媚,一个满目荒愁,前世今生浮花浪蕊蹁跹而至。胡兰成曾经不无得意地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内心懊恼。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说,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胡兰成笔下的功夫其实不让嘴头上功夫,虽然不免“胡说”,但是挺能蒙人。比如《今生今世》开头第一章《桃花》,头一句是:“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这一句就让人犯迷糊,想半天想不透道不明,却又让你喜欢,喜欢他这样胡说。桃花要画得动起来才难,谁画的桃花不是静?连任伯年的桃花和吴昌硕的桃花都一枝一枝静在那里,但胡兰成一部砖头似的厚书就这样起头,让你惊心。又如《胡村月令》第一句:“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对竹的爱意。”妙极了,这个头开得与众不同,像《古诗十九首》的开头,让人无法捉摸。
胡说固然好听,但是你让他像张爱玲那样句句惊艳,老男人怕是做不到,张爱玲的口吐莲花是随时随地张嘴即来,小说里写一场半新式婚礼,老妈子女佣避着新娘子咬耳朵,一个说:“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另一个说:“还说人家呢,你新嫂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无端拿人家的厚嘴唇比喻猪嘴巴,还是老正兴的卤猪嘴——典型的张爱玲式刻薄,她甚至拿瓦窑来比喻孩子多的太太:“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窑’。”如果说幽默,“瓦窑”在这里绝对算得高级幽默,一般市民还真说不出如此有品的冷幽默——张爱玲还嫌不过瘾,后面又补了一句:“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专制琉璃瓦的“瓦窑”、专补青天的女娲,张爱玲妙笔生花,早已让胡兰成五迷三倒,他说过张爱玲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曲星,他也说过张爱玲是民国世界里的临水照花人——此话怎解?还是让人无法捉摸。张爱玲倒不以为然,她说:“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时过境迁,就此湮灭了。”她倒是不贪天功,以为自己没啥本事,不过就是烂笔头子勤了点,说过的俏皮话记了下来,如此而已,否则说得再好也等于放屁——不管你说过瓦窑烧瓦,还是说过女娲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