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张爱玲再一次验证了我的一个观点:优秀的作家应该是个优秀的诗人,优美的诗意不仅仅反映在他的生命体验里,也白纸黑字地写在他的文字里,像张爱玲笔下的“尘埃里开出花来”、“绿色的玻璃‘药瓶’”,它不是绝句,而是诗句——也许诗句与绝句可以等同。
张爱玲的诗意来自天生,也许与她姑姑有关,张茂渊的许多话不是诗也是散文诗,比如:“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比如有一天夜里非常寒冷,她急急地要往被窝钻,突然说:“视睡如归——记下来就是一首诗:冬之夜,视睡如归。”有一次洗头发,一盆水漆黑如墨,她对张爱玲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张茂渊从不写作,甚至阅读也得要张爱玲逼着她,如果她真要拿起笔来写作,怕也不在张爱玲之下,她与李开第的爱情就是一首苍凉美丽的爱情诗:1925年在赴海外留学的轮船上,她遇到热血青年李开第。半年后当李开第得知卖国贼李鸿章是她的外祖父时,马上离开她与另一位女同学闪电结婚。张茂渊将爱情埋在心底,60年不曾更改。“文革”时期,李开第被贬到里弄扫厕所,她用弹钢琴的手帮助他,并送去精致小菜。李开第的妻子去世时,哭着央求她嫁给他——两个80岁的老人,像年轻人一样欢欢喜喜举办婚礼,最后老天垂怜,让他们相守了12年——这是最真挚的爱情,所有真挚的爱情都是诗,其实爱情本身就是生命的诗篇,张爱玲说过的:“生命有它本身的图案,我们唯有描摹。”写作就是对生命的优美描摹,爱情就是生命的动人歌唱,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天才诗人,生命中最盎然的诗意在爱的瞬间如烟花般绽放。
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爱情就是在硝烟中绽放的烟花,两个相爱的人爱到极致,生命便充满了诗意,张爱玲写道:“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刺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在她耳边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把穿绿色玻璃雨衣的爱人当成给自己医病的“药瓶”,奇妙的联想完全来自于天赋的灵感。白流苏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活得异常孤单,见到范柳原之后更加孤单,但是此孤单与彼孤单迥然不同。张小娴说:“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可是在张爱玲看来,男人与女人的爱从来是不平等的,“男人对女人的怜悯是近于爱的,一个女子绝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子,女人对男人的爱是带有崇拜性的。”此话用在范柳原身上倒是很贴切,用在胡兰成身上却未必合适,不过合适也好贴切也罢,只有当事双方心知肚明。
范柳原能将白流苏看成医治他心病的“药瓶”,这也再次证明了爱情的魔力,起码在这一时、这一刻是这样。在这里还得搬出张爱玲的话,她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深爱莫过于给她一个婚姻。”他最后当然给了白流苏一段最完美的婚姻,作为张爱玲的资深读者,我们也见证了这一对乱世男女的爱情苦旅。好在白流苏是个美女,所以他们的爱情特别养眼,还是张爱玲说得好,张爱玲说:“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