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神奇之处就是点石成金,比如她写自己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她说是“毫无风致的疾病”。比如后妈给的一件旧衣,她形容为:“长满冻疮的衣服”。杀猪时刚刚剖开猪肚子,露出两片厚墩墩的猪肉,瘦肉的红与肥肉的白,红白相间,她形容为“大红里子的猪肉”,大红里子——活脱脱的一床新被面,还是大红的里子。
散落的文字如一盘散沙,每一个咬文嚼字的人拣沙在手或随风扬沙,那沙都是一样的。我拿沙比喻文字也许有一些不贴切,但是我们所面对的文字确实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文字在张爱玲手里就变成了金子,而更多的人,再美妙的文字由他们写出来,全都变成了一把黄沙,只能随手将它扬在风中。张爱玲不可能有魔笔,或者马良那样的神笔,她只有一颗不同寻常的心灵,那些蒙着时间灰尘的古老文字统统都被她重新洗涤了,擦亮了,像夏夜头顶上的星星,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阅读这样的文字当然充满了新鲜奇特的快乐和趣味——猪肉有“大红里子”;衣服上“长满冻疮”;一个女人烫了满头卷发,她形容为“堆在肩上的‘一担柴’;少年男孩脸上长满“万紫千红的粉刺”;从大月亮下走过的一只花猫她称为“乌云盖雪的猫”。
“乌云盖雪的猫”,没有比这样形容花猫更生动的句子,张爱玲生活在人群里,更擅长挖苦人嘲讽人——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自以为有学问的女人和自以为生得漂亮的男人”。这些人偏偏经常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张爱玲身边,有时候她也无奈,只好离群索居在家读书,“书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点就是使我的近视加深,但是还是值得的。”炎樱比她活泼些,在香港大学读书时,曾经拖着她参加学校举办的聚会,一大堆男生女生人模人样地端着酒杯,脸上挤出苦涩的微笑,装出亲热无比的样子,像多年不见的亲戚——张爱玲去了几次再不肯活受罪,她说:“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书读得多了,人就越发孤寂,再不肯回归人群,身上也少了人气。胡兰成第一次见到张爱玲,就觉得她手脚哪儿都长得不对,“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一个书斋里孤独长大的少女,没有世俗日子烟火的熏陶,在成人看来,没有办法拿她来与习惯里的姑娘对照,从而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异类。而张爱玲也加倍排斥世俗,那是势不两立的,久而久之,在叛逆异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胡兰成说她“临事狠毒”——实在是一念之下的结果,又不肯妥协,在决绝中获得一些平常无法得到的快慰,所以这样的女人往往临事果断得出奇,身后就留下一地闲言碎语,她不去理会,也无法理会。胡兰成最后放弃她,她是懂得的,她说:“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伤心吗?难过吗?她经历过的伤害实在太多,结了茧的心仿佛有些解脱,而后的行为会更加乖张——文学女人很多都有这样的疯狂,这是伴随生命的一种宿命。
这样做好不好?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认定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苍凉的手势”,那么就径直往前,退路是没有的。她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新的梦其实也是旧的梦,旧的梦曾经也是新的梦,还是她自己说得妙:“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上面略加点染成一枝桃花。”只是张爱玲这一枝桃花很特别,它会长开不败,引来无数狂蜂浪蝶。而她——只在枝头独自开花,然后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