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在《半生缘》里,把时间永远设定在深秋或初冬——只要有男女主角出场,永远就是一袭风衣式的呢大衣,人字呢、雪花呢的大衣,米黄色或雪青色大衣,从上海弄堂里飘逸而过,逶迤远去,拂动的衣角与裙摆处,有人生无尽的肃杀与悲凉。
顾曼桢、沈世钧、许叔惠,或者说黎明、吴倩莲与黄磊,他们的经典造型就是大衣与围巾,一看便知是张爱玲的审美,老上海1930年代的审美深深影响了许鞍华。半生缘在这里其实就是一世情,不管是男女之爱还是姐妹之情,感情不同情感相通,仇恨过残害过,最后亡的亡了,嫁的嫁了,命运就是这样寒冽与凛冽,有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夏夜,也有大雪扑面风刀霜剑的严冬——爱过,便永远不能忘记,它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经意时分,它是不能触碰的隐痛,像《半生缘》中某个镜头:顾曼桢腋下夹着书本从幽暗的楼道间走来,光亮从遥远的另一端透进,她一身风衣式米色呢大衣,有点飘摇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许鞍华的甬道其实别具匠心,它是时光隧道,一头是苍凉的手势,一头是无望的青春,不堪回首的片断,才是最值得回味的命运横截面:三个年轻人在落叶萧萧的树林里拍照,每人一袭长长的风衣式的呢大衣,一条长长的围巾。不同的是,沈世钧的围巾是黑色的,许叔惠是红色的,而顾曼桢永远是一条花格子小围巾——轮到她与沈世钧拍照,底片没有了,这是人生诡异的暗示,几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联结在一起,纠结、交缠,理不清、斩不断。一次又一次,他们穿过老上海幽暗的弄堂,穿过女佣晾衣、娘姨择菜的弄堂,这其实不是电影场景,而是生命场景,老上海的故事,总在这样的背景下隆重登场,不管它是短短的《倾城之恋》,还是长长的《半生缘》。
早先拍《倾城之恋》,对许鞍华来说,只是初次结识张爱玲。作为一个女导演,她对女作家的作品有一份先天的认同——从服饰角度上分析人物,许鞍华抓住了张爱玲的本质。《倾城之恋》获得过台湾金马奖服装设计奖,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偶然,许鞍华用笔简朴而寂寥,与《半生缘》完全不同。《半生缘》的服装就是诗意与感伤——千言万语,寄托在男女主人翁那一款款式样相同颜色接近的风衣式大衣上。许鞍华说:拍《倾城之恋》时我对张爱玲相当陌生,而到了《半生缘》,则有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常常与张爱玲合二为一——虽然不同年代的张爱玲也在变化之中,但是不管丝绸锦缎抑或宽袍大袖,她喜欢服饰的飘逸感一直没变,《半生缘》里,许鞍华又一次把准了张爱玲的脉。
所以,在电影的最后,我们都听到了沈世钧那句最经典的台词:“穿了我的衣服,就是我的人。”这样的求婚最得张爱玲神韵。于是我们再一次看到许鞍华的花格子围巾,以及风衣式的米色呢大衣,然后又看到风衣与围巾零乱地纠缠在一起——那是最甜蜜最幸福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