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骞人是素淡的,也是寂寞的,她的寂寞穿在身上,也写在脸上——也许是比寂寞更深一层,是寂寥。不知道是许鞍华的有意安排还是缪骞人的本性如此,照我的设想,《倾城之恋》应该是浓情的、热烈的,可是这部张爱玲的电影里,却有点萧索或暗淡,如同踩着落叶走近黄昏、走进秋天。
我指的是服装,或者专指女主角缪骞人的服装,相对于周润发饰演的范柳原而言,缪骞人饰演的白流苏有点木讷,或者说这个离了婚又回到娘家居住的女人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就是如此。一个没有文化的又离了婚的女人,一个再也没有戏的在家中吃白饭的女人,她的心里装着一潭死水,反映在着装上便是一成不变的暗淡,像张爱玲说的,“……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其单调。”而且款式永远不变:立领、中袖,甚至包括发式——齐耳的短发,从开头到结尾。似乎范柳原对她的打扮也不太满意,这样对她说:“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不该穿西装。”这近乎是一句废话。或者是:“你知不知道,你最擅长的是低头?”在这里,范柳原需要的,是一低头的温柔。可是缪骞人无论月白色旗袍或细格子旗袍,抑或暗蓝色或纯黑色旗袍,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羞怯的,暗淡的,她和张爱玲小说中那个白流苏不同——那个白流苏是鲜活的,压抑中略带一点热辣,人与衣融为一体,或者说霓裳是她的另一层皮肤。在许鞍华的电影里,没有霓裳,只有衣服——或许在他们激吻之后电影才泄露了一点,给缪骞人加了一件粉红外套,不过那片粉红色也是褪了色的粉红,一如风雨中打落在地的桃花。
张爱玲痴迷自己笔下的浓墨重彩与霓裳缤纷,无论是前清样式的绣花袄裤或宝蓝色绸袍,出现在哪儿都会引起惊羡和注目,像《色戒》里王佳芝那一件宝蓝色旗袍,易先生逼着她穿。王佳芝渴盼的目光是热烈的,她爱的就是老易的冷酷。那场王佳芝陪易太太逛街的戏,蓝天白云下,陈冲一身浅紫色碎花旗袍,宽大的墨镜遮了半张脸,一回眸的神态风情万种——在这里,衣裳是心灵的一部分,是活的,这正是张爱玲的美学理想,用她的话说就是“袖珍戏剧”。荒腔走板的胡琴声中,生命是这样怪异,人生又是如此简单,只需一粥一饭、只要一布一衫就可以心满意足。
《倾城之恋》中,许鞍华不用泼墨,只用简笔,寥寥几笔韵味十足,比如硝烟散尽后两个人走进野鸽横飞的家园,白流苏一身墨绿的旗袍配红色绣花鞋,正是张爱玲的“红配绿,看不足”,红绿之间,生之趣味就是饮食男女。包括两个人在码头相见,风雨中,她一身绿雨衣,他来接她,两个人都是寂寥的。人生的底色,其实就是一片苍凉与寂寥——从这个角度来看,许鞍华这样给缪骞人穿衣戴帽,倒是十分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