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回忆在继母管治下的日子:“只能捡继母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这种伤心确实痛到骨子里,像浑身生满了冻疮的青紫与痛痒。对张爱玲来说,这是心灵的伤痛,随衣服颜色深入到身体里,“冬天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
如果不是永远的黯红,如果不是无休无止地就穿这一件,中国式的薄棉袍应该是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有一张张爱玲小时候的照片,五六个本家姐妹兄弟搭肩并排,男女一律薄棉袍,每一个都非常可爱。她自己也多次表达过由衷的喜爱,“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就是一群毛茸茸的雏鸭?《金锁记》中长安长白是变态情欲的牺牲品,张爱玲通过衣着提前作了暗示:“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这使人很容易就联
民国时期暗红色的棉夹袍
想到亡人灵前纸扎的童男童女,他们注定了要给那死去的灵魂陪葬。
张爱玲对暗红薄棉袍的仇恨源自于继母孙用蕃,在她的笔下,孙用蕃是一个恶妇,长年将一件暗红的薄棉袍套在张爱玲身上。文字的力量太强大了,所有的读者都认为这个后妈歹毒。我去过孙用蕃租居处,邻居反映老太太很高雅,晚年眼睛已经瞎了,却非常喜欢小孩子,靠寄卖家当过日子,却舍得给孩子吃蜜饯和糖果。不知道当年她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让张爱玲穿一件暗红的薄棉袍,那些冻疮布满了张爱玲的心灵,使张爱玲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写下这样可怕的句子:“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当然,华美的袍子不应该是暗红的薄棉袍之类,这类棉袍是实用的,贴心贴肺、给人温暖的那种。在《我看苏青》里她这样写道:“我有一件蓝绿的薄棉袍,已经穿得很旧,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来,才上身,又脱了下来,唯其因为就快坏了,更是看重它,总要等再有一件同样的颜色的,才舍得穿。”同一件薄棉袍,一件蓝绿,一件暗红,只因为不同的人给予,爱与恨便由此生发。其实张爱玲几乎没喜欢过任何人,她视世人如同路边荒草;却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她,把她当成幽谷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