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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华服

喇叭袖唐装单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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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从来没写过家中女佣的着装,无论是何干还是疤丫丫,我们都不知道她们穿什么衣裳——可能在张爱玲眼里,合肥乡下女佣的衣着乏善可陈——只是有一次,她自己也穿着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可能想冒充工农。那时她家女佣早已回乡下闹革命了,否则的话她完全可以向她们借一件。

那是1950年或1951年,正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年代,张爱玲还没有去香港,那时候实行配给制,配给布,发给她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她就拿去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一条裤子。排队去登记户口,就穿着这套家常衫裤。街边人行道上撂着一张巷堂小学教室里那种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伛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她,大汉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张爱玲一愣,忍不住窃笑起来,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一时惊喜交集。她一点不像个知识分子,像个老乡妇女,这可能正是她想要做的人,工农群众那时候多吃香啊,知识分子远比不上,搁前几年,上海滩最出名的美女作家你把她当成老乡妇女,还问她识不识字?张爱玲不骂你小赤佬也会给

民国时期的喇叭袖唐装单衫

你两白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生存是一种本能,就算张爱玲这样心比天高的人,也不得不低下眉眼,心里暗暗感谢那身喇叭袖唐装单衫吧——它成了她的保护装,一如战士身上的迷彩服。

那时候老乡妇女穿得就这么好吗?我颇为怀疑——喇叭袖,又是唐装,又是单衫,还是湖色的,尽管是土布,也够让人神往的。后来我想到毕竟是十里洋场上海滩,也就释然。其实中国民间,最重礼数,穿衣是最重要的礼节,再穷困的乡下妇女,也有一件出客衣裳,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尊重他人——胡兰成曾说:“中国是民间亦贵,因为人世有礼。我母亲在家着短袄长裤,但出台门到溪边浣衣必系裙子,在堂前纺棉花亦系裙子,不但对外客,连族中长辈、堂房叔伯经过台门外进来檐头坐坐,她亦奉茶尽敬。”

张爱玲在大陆唯一一张户口簿上的照片,就是穿着这身喇叭袖唐装单衫照的,头发略略过耳,一张脸很大,就是胡兰成所说的“正大仙容”,“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眉眼间完全消失了昔时的张狂,一副乖巧低眉的良家妇女模样,所以才被同志问了一句:识不识字?正是这脸老实相“骗”了人,当她提出要去香港时,审查得并不彻底,甚至不知道她以写作为生。批准后,同志马上和颜悦色起来,还说她“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

张爱玲应该感谢这件老乡妇女穿的喇叭袖唐装单衫,衬托出她一脸老实相,然后让她成功离境——回过头想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感激的,她留在大陆可能命途多舛,离开大陆,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一个人穷途命骞,一件布衣裳哪里能改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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