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预报当日有大雨,原计划去看一处古罗马时期的废墟,暂时作罢。也好,房间里暖暖的,看窗外风雨大作,自然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走了坎特伯雷小镇,还有奇勒姆(Chilham)村,也可以趁此空闲记录下来。
从伊斯特本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就到达了坎特伯雷西站。一路想起从伦敦到那里的一百多公里路程,在从前,徒步要走上两三天,从而有了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打发时间,每个人讲述一些故事,然后汇集起来成书,这就是这本文学典籍的来历。现代交通缩短了朝圣巡礼的时间,自然也剥夺了人们在行程中因跋涉劳顿而激发的想象。车窗外一片迷人的田园牧歌风光,牛羊马群自在悠然地在青青草场上徜徉、栖息,甚至懒洋洋地卧躺、匍匐。这样闲适的环境,总勾起人心底那点相隔天涯的怅然,觉得跨越了千山万水,看到这样一幅似乎没有忧虑的图景,心生羡慕,备觉无奈,同时又自我安慰,毕竟这是表象。
坎特伯雷是英国国教会的总部,因为同名的大教堂而闻名于世。抵达后,又是一番感慨,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怡然的小镇,走遍全镇不过半小时路程,可是那许多古老典雅的建筑,蜿蜒而过的小河,不远处散布的以“坎特伯雷故事”为主题的旅社、蜡像馆、纪念碑、博物馆、教堂、修道院等,都弥漫着回到往昔的怀旧情怀。
小镇的步行街上,不期而遇一位街头中国乐师,弹奏着电子独弦琴,悠扬的宛若丝竹的乐音飘荡在异乡的街头,竟让人有魂不守舍的感觉,这种乐曲,负载了魂魄,勾了人心。恐怕这样的波长,正好拨动了某一群人的心弦,至于其他人,我驻足观望过往行人的表情,好像找不到那种沉醉怅惘的神色。真所谓“众口难调”(One Man's Meat)。耽于想象的我,在下面的路程中,总是遐想这名乐师或许不平的命运,他在中国或许有曲折的故事,有委屈不公,流浪到了他乡,把音乐带入了这个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围中,思乡抑或忧伤,我们只能从流淌出琴弦的声音中,不断揣摩,发出共鸣了。
坎特伯雷大教堂的雄伟壮观,不进入是很难体会的。这也印证了我之前所说的“亲身体会”。走在那样的尖顶建筑中,看穹顶绵延的勾勒线,顿时觉得心灵一定要有一个归属,在回廊的环绕中频频感受到某种冥冥的牵引,透射着天光的彩色玻璃似乎在呼唤着灵魂的皈依。可以想象,一个落魄困顿的异乡客或是长途跋涉的朝圣者,站在那个气场中,会得到怎样的抚慰,激发出怎样虔诚宁静而悠远的感动。当地教会大学的毕业典礼在主殿中进行,长长的学生队伍,个个都穿着学士袍,好像奉上帝的旨意,要追随神圣的天命而去。
喜欢回廊的环绕,喜欢在延宕不尽的转弯中看到层层叠叠的门和廊柱,仿佛其中的转折中隐藏着许多神秘,仿佛光线在这样的婉转中,发生了偏离,飞出了轨道,让人恍惚间看到了往昔、现在和未来的交错。我更着迷于那些带有残垣断壁风格的建筑,或青灰或黑的砖石中透着点风化的白,就像被时间细细地抚摩过,有些沧桑,却依然雄浑。
我常认为旅途中的迷路和行程的迂回曲折是命定的,往往会指向不期的惊喜,因此,我从来不会为所谓的冤枉路感到焦虑愤懑。没有这段似乎是多余的行走,我们就不会发现坎特伯雷古城的遗址,不会看到这样三层的建筑物,在自然的风化过程中,每一寸细节上都铭刻着岁月的密码。脚底是酸痛的,心情是欢悦的,因为走偏了路,遇到了原本不会擦身而过的景物,一定是生命的缘分。
终于把《坎特伯雷故事集》落实到了具体的时空和具体的体验中了,回去一定要好好再阅读这部经典,在拓展深化的语境中再次聆听这些叙说片断。在这个不再是想象的地方,我们曾坐在西城门的阳光下,看着流水绕城而过,咬着面包,眺望绿草地、一排排的屋舍,在午后享受着半小时的光阴。如果再邀上三两好友,拥有这方居住小舍,搬出几张靠椅,一起坐在河边草地,如何?我问D,他想了想,摇头,如此回答,“当这些东西成为生活必然的一部分后,人就不会珍惜,就像我们只有离开家,才明白那份热闹嘈杂是如此活色生香,觉得人与人拥挤着,靠近着,摩擦着,也会是另一种快乐”。对了,另一种快乐形式,因为熟悉,所以忽视,我们不断在重复着这样的熟视无睹的模式,就像吃了一个月西餐的他,吃了一盘稍稍加工的方便面,都会露出如此满足的快乐表情。
这样的故事,依然发生在我们后来前往的奇勒姆。这个恍若隔世的中世纪风格小村庄,有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风味,寂静的小路居然大方地拥有“The Street”这样浑然跋扈的名称,可是路上行人只有我和他。我们沿街行走,路过园艺精妙的小楼庭院,看到阻隔了现代时光的中世纪屋舍,缓缓的坡道,一路回响的只有我们俩人的话语。喝喝茶,聊聊天,坐在长椅上,才符合村庄的节奏。
英国的典雅悠长和法国的浪漫洒脱,都是一种被岁月铭刻凝练的形式美,只归属于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人,如果旁人、他处要模仿,就会显得拙劣累赘。在英国,古典其实毫无刻意的劳顿感,就像浑然天成,绝无有意为之的僵硬。例如,优雅宁静的小镇、火车站或汽车站居然比中国内陆乡村都要俭朴谦和,通往国际机场和大都市的火车月台,除了一个略可挡避风雨的透明顶棚,别无他物,比一户普通农舍都要简单,交通中转的功能之外,毫无有意装饰之嫌,极端简约。这让我不得不联想国内一些气势轩昂、环境考究的车站,它们大多恨不得立即抛却拖曳在身后的漫长历史,以全新的摩登姿态忘却祖宗八代。其实,这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恰恰反映了新贵一族的文化失落,他们拿原本不属于自身文化的“贵族”头衔来框定自己的人生坐标,从而在其中做戏显摆一番,财富的充足或许有了,真实的身份和自然的文化生态却失落了,真所谓文化负荷过大的消极受害群体。
这几日居住在古堡附近,不知道是否每日三餐大致体现了典型的英国饮食习性,我和他在饮食文化上有较大的观念差异,此刻很有随笔记录的愿望。
在吃的方面,男女有别,或者说我和他的差别很大。他十分热衷于探寻美食,把享受塞入肠胃,获得满足,而我,或许更为虚荣,觉得饮食放入身体,除了感官享受外,留不下记忆凭证,消费上有些可惜之嫌。当然,古堡餐厅最大的弊病(哪怕这只是我若干天居住后的观感),就是单调枯燥。英国作派的饮食,在街头巷尾可以略有体会,标志LOGO明确有趣,朝南的阳光座位类似于法国,当街大快朵颐的文化毕竟相通。正式的室内餐饮,也大多谦和有礼,笑语轻低,其乐融融。不过,从店门外的招牌往往首推“今天有新菜式”来看,菜谱单调重复恐怕是一大特征。
十七世纪,英国开始从中国进口数量不多的茶叶,此后英国人对茶叶的需求量不断提升,到了19世纪,喝茶的需要和兴趣达到了高峰,他们就在殖民地印度种茶取得原料,红红火火地延续着好茶的举国品质。现在,英国人每天消耗的茶叶,大部分来自印度、尼泊尔和锡兰。因此,每日到餐厅吃饭,总可以取到品种各异的茶包,四周飘散着面包、沙拉、烤肉、咖啡的气味,这和中国人品茶的诗意纯净好像有很大的出入。茶香飘逸这个词,恐怕中英两国人民随之而起的联想会截然不同。对于中国人,茶香了,除了悠扬出世的音乐,一般不允许有其他味道的介入与干扰;而英国,茶香中弥漫着饼干、糕点、牛奶等的香味,是入世热闹的混沌,可以和生活的各种味道调和,弥漫出新的味道。
因此,回到屋里,泡一杯红茶,加上各种调味,看窗外风雨大作,就是一种享受。田园风光长驱直入心脾时,最好也手捧一杯红茶,这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于中国山水和中国绿茶的清冽,纯粹是一种厚重调和的感觉。因此,从我这里向窗外眺望,草坡、树丛、野兔、远处的茫茫天际,就是一种入世的调和,也带一点通俗的富足感。这样的环境,出了那么多前卫反叛的作家,还真是一种反差。
王尔德向世人宣布自己的同性性爱取向;劳伦斯大胆描写男女性爱的和谐和血性主题,用以弥补机器工业对人类的戕害;亨利·詹姆斯执笔用心理现实主义潜入了少有人探究的人类内心;伍尔夫放弃对外在的关注,把视线投向水流一般无从由逻辑把握的内在……
当然,有人说:“世界上许多的罪名,是不正常人对正常人的宣判。”这句话有时候颇有道理,在这样的富足浑厚的文化氛围中,滋生出一些新的混合和交融,结合许多新的元素,这原本就是这片土地所赐予的优势,这些前卫者,初尝了某种杂糅,品出了新的风格,最初的不被理解,或终身的冷落寂寞,都交给了漫长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