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悬崖、峭壁、原野、草径,阳光灿烂,更重要的是,踏过这样松软的草地,全身心融入这样的自然,一路前行,不再有任何犹豫。
英格兰南海岸的阳光和海风,怎么如此随性淘气,围巾和头发被吹得群魔乱舞,可远方近处分明就是安逸恬适的图景。“七姐妹”(Seven Sisters)是海边七座白垩峭壁,因为自然的曲折,仿如并列的七个姐妹,在海边如此醒目。走在这样的草坡上,心里却是一种平静的阅读心情,不断回味维多利亚时期小说中的草地漫步,联想着电影《理智与情感》中用直升机航拍才能捕捉的田园神韵,想着如此天堂般的海景和草场、牛羊与行人,居然在我活了近四十年的光阴中才第一次出现。
更强烈的愿望出现了:我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终生。美丽西子湖畔成长的我,从来挑剔人居,如此毫无芥蒂地向往,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虽然,我明白这是理智退位时的情感冲动,可是,这样的想象图景捕获了我的整个心灵:和爱人携手漫步在草色之间,猛然转弯,就看见湛蓝的大海,还有活泼健康的儿子嬉戏在我们眼前……这样的遐想,超过了奢望,属于梦境。
我喜欢攀登和跋涉,这里的人也一样。想起上午坐古堡的小巴,年长的司机在车内播放的音乐竟然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这是旧大陆的人对新大陆的向往,还是世界大同欢腾背后的惆怅?肃然起敬,为着一个普通的老人(或许普通)能在世俗笑闹中保持这样一种善于倾听的宁静。
这样的一段旋律,在我靠近海滩、草场之前,就已经铺陈了非同一般的格调,展开了截然不同的审美坐标。行走的过程中,我一直想,这样一种精神生态,是否会让造物主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时,欣喜不已,偏爱有加?为何,隔了半个地球的地方,却有那么多人不可自拔地陷落在钢筋水泥中,乐此不疲地放弃大自然的恩赐,愿意把森林、田野改造成更多的摩天大厦?那里的司机,怎么可能在杂务繁琐中,捕捉那若隐若现的美好华章?我们俩都明白,这是经济发展中的必然,是要超越了这个阶段后,才愿意回头后悔的必经之路。
我听过别人引述的爱因斯坦的一次访谈:“爱因斯坦先生,死亡对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能再听莫扎特。”最自然的质朴和最难以解读的美妙乐曲,这对似乎矛盾的连体,也让伟大的科学家折服,我想,爱因斯坦需要的乐音,就像文化密码一般隐藏在那些热爱生命和自然的人们心底,因为这份喜欢和需求,才有了欧洲大陆和英伦大众的这份优势的文化吧。
在这里,抬头低头都是自然和泥土的纯真气息,虽然近在几小时火车车程之外的伦敦,文化堆积得让人劳累,可是,随时跳脱而出的反差,恰恰映衬了这份文明的优雅。下午,在回古堡的路上,车上另外一群人刚刚去了伍尔夫乡间的寓所,据说她和画家姐姐范妮莎当年长期居住于此间,生命的终结也在这片乡村附近。我心里为自己没有参加这次实地考察而略感懊丧,不过立刻纠正了心情。我常说,不要收集过往的种种遗迹,企图留下所有票证、纪念物,这样,记忆负担太重,会无法更好更悠然轻松地拥抱未来。确实,我也告诫自己,不要单纯为了积累文化信息,让自己的行走观感沦为程式化的填空和聚集。
对于内心,我们需要的是一份随时打扫、清空和干净的心情。有过了乡村草径的行走和探寻,面对着牧场和海洋文明,占尽了临水依山的惬意,试问,还有什么样的不快会梗在心头?满山满坡地毯式的绿草,瞬间又跳跃出英吉利海峡的开阔和融通,周围人力作用尽量以谦和的低调出现,无论是原木的栅栏,还是灰褐色的水泥路,都让人随时保持着清空情绪垃圾的便捷。就算到了人潮涌动的城镇,伊斯特本的所有建筑都毫无争奇斗艳的热闹心情,因为最高境界的美,就是浑然天成。
我的向往中并没有不爱家乡的情绪,我明白千里之外的家乡,还在路途遥遥地追随着凸显的效果,回到内敛的低调,还需要等待,只是,希望这份等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真我境界的过程中,尽量少一些不可逆转的人为破坏。
一些文章抨击中国目前的新贵们以“回归自然”的姿态,不停地骚扰自然,破坏生态。我明白这种回归是永远不归的狂飙反叛。当然,试问谁能真正闲散平淡,像河水流入大海般消散自我呢?
当城市中越来越多的人开着排放尾气的汽车去朝圣自然,当家家户户开足空调,在家里模拟森林水泽的舒坦时,我忽然发现,连我们的抱怨都如此胆怯卑微,不够真诚。
回到城堡,正好赶上那里的一次周年庆典,军乐队、仪仗队、全副武装的军人们把野鸭们暂时吓走了,热热闹闹一番,居然还有人模拟女王接受阅兵。散场时,看到一位举旗的老人,穿着军装,趔趄地扶着旗杆大口喘气。半小时晚餐后,走回住地,看到水边的鸭子又出来了,仿佛一切未曾发生,突然觉得,真正胆怯而不真诚的,是被文明浸染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