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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记游

牛津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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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名鼎鼎的牛津,第一观感就是嘈杂纷扰,拥挤焦躁,竟然莫名地涌上了不合时宜的后悔,我当时的担忧就是,这一趟大学城的“朝圣”一定会有落空般的失望。

这原本是赫斯蒙梭堡夏季学期安排的学生实地文化考察,教师及家属的加入属于附带的便捷利用,本身的目的就不够单纯。两大车子的人到达阿什莫林博物馆前的集合地点时,已经接近上午11点,清晨的宁静早已消散,处处人影晃动,具体到我们无法再填入所有关乎牛津的想象。

从牛津城中心的卡法克斯塔(Carfax Tower)往上爬到塔顶,一路旋转式的楼梯转得人头晕腿软,楼梯的宽度也只能容身一人,气喘吁吁地到达顶上后,看到整座城市在熙攘的人群和明晃晃的阳光下,竟然没有一丝我曾经向往的气息。这个从十三世纪就具备了大学城面貌的城市,原本的宁静和厚重,好像被团队旅游的热闹给耗散了。

据说,历史上由于学生和市民冲突的矛盾激化,有一批牛津的师生为了远离纷争嘈杂,东行80公里,重新开始学校和教育建设,由此诞生了剑桥。很多年后,剑桥校友又在美国创立了哈佛,名校渊源竟然都发轫于此地。很多人都曾满脸神往地告诉过我,剑桥美丽幽静,加之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那段故事,更增添了另外一个大学城的魅力。面对牛津,我忽然觉得,这个西方教育的母体,一定承受了太多的负担和包袱,反而很难焕发新的生命力。在埃什莫林(Ashmolean)博物馆里,看到透纳风景画中的老牛津城,对比之下,原来的肃穆、安静消失殆尽,庄严自然也减分不少。记得有人曾说,牛津的名字原本就是渡口之意,彼岸才是它存在的最大功能和使命,看来不假。

曾经的辉煌在我们的博物馆参观中被一一证实,从自然科学史馆,我们了解到,几乎整个近代的科学发展都与牛津产生联系:波义耳在此发现了气体体积和压力的关系,由此得出了伟大的波义耳定律,罗伯特·胡克的显微镜也诞生于此……这些人类史上重要的理论背后,都有牛津的影子,路旁,我还听到有带队老师在那里激昂地高声介绍:“英国三十几位首相和国家领导人都出自牛津……”还有李约瑟博士,他让英国人在沉醉于西方文明的同时,不要忘却了神秘遥远的,拥有文明财富的东方中国。这些几乎凌驾于崇拜之上的人类文明的先驱,就默默地隐藏在牛津的角落,怎么站在其中时,心里却毫无翻腾感动呢?

难道越是伟大,就越消融于历史,越发躲避人们崇敬的视线吗?当然,这种深奥与平实通俗的绝妙结合,在牛津确实有绝佳的实例。数学教师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仙境》就给世人展现了这种奇妙的结合,害得女王想看此人的新作时,收到的却是高深的数学著作。

当然,用隐秘随和来形容牛津,是对它的褒扬赞赏,如果再放眼,看一堆堆游客杀进商场血拼,甚至看到大家拎着一袋袋减价促销的商品在路边经过时,这又是一种新的反差。在一间平价商店中,我们还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插曲:年轻女士在结账的时候,购买的大包中包裹着小手袋,衣物中藏着小饰品,想掩人耳目地占点便宜,被收银员查出,居然也面不改色,镇定依然。这种行为方式和态度,与这个小城倒是发生了一点趣味无穷的对照,规模旅游业的发展,必然与历史人文和自然景物的美好产生些许摩擦。

我自然感慨颇多,原来以为这样的龌龊,不会在这里发生。前几日,在交谈中,我们总是臣服于西方发达国家的文明闲适和优雅,对国内的一些压抑人性格发展的做法颇多微词。看到此处老人悠闲尊严的生活,社会处处设置的对残障人士、老年人、儿童的优待爱护,我们也多有赞同,尤其对西方社会推崇“游山玩水”表示敬意,感到这片土地滋养人们对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高品质追求,毫无中国人把旅游当作游手好闲或显摆阔绰的消极刻意的态度。可是,对于这种似乎杂音的不雅行为,尤其是行为者恬不知耻的态度,我似乎看到了法制健全背后的刻板和僵化。

走在街头,我们会发现人们在慢节奏中养成了程式化的反应,交谈时一次话题交换,只能输入一类和单个的信息,走路不能随意转身或改变方向,否则会吓着其他人。同样,方才提到的如此不堪的行为,只要没有法律程序严格要求的证据,行为者可以大大方方,因为方程式没有出错,而验包者也不会偏离程序表示出怀疑。

这种刻板的法律方程式,带来一个具体的好处,即只要你不触碰规则底线,走在人群中,就可以毫不在意自己的穿着和体态,哪怕摇曳一头蓬发,抖擞满身的脂肪,都没有人可以找到任何一条规则来限制你。然而,这些有违于常规的表现,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就是一种骚扰,就像徐志摩曾经说过的,“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此话确实无疑,为着年龄,出行时往行李中装入的都是肃穆的白、黑、灰,到了这里才发现暗淡的忧郁好像不应该属于我渐长的年龄。甚至,在某种忘情的快乐、莫名的焦虑、低落的消极中,向往着能独自一人,不成为谁的谁,不被牵着固定计划的线路去填空,在礼貌的介绍中不断成为某人的定位用语,并再次反衬自己的名分。

我不知道自己的行走目的是否符合这个时代的经济考量和生活节奏。出门的小心翼翼,把大半的乐趣消减了,可是不小心谨慎,就无法看到更多“正宗”的风景。十八九岁时阅读散记,最喜欢那句“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现,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等到自己要养家糊口,发现这种不可预计的“发现”才是人生最大的奢侈。走在历史沉淀的牛津,看一群群成人、少年排队于此,听着领队的介绍,忽然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带团的心态,觉得旅行是必要的经过,是一种信息的提供或接受,完成它就像完成回家作业一样。这种模式的重复,曾经让我毅然放弃了旅行社的工作,因为这是对生命美学的戕害。所以,牛津的这种游客模式,多少让我遗憾。虽然我明白这是旅行中必然的遗憾(太多经济、时间、安全的因素)。

一早,在餐厅遇到一位加拿大老妇,打过招呼后她采用了设问句,“牛津很美好吧?”我原本的答案是“It's ok”,可是谁愿意较真呢,老妇人发出感慨:“Oh,Oxford is amazing!”满脸的沉醉。

一个人的牛津,每个人的牛津,不是大家的、一样的牛津,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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