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正地踏上了勃朗特姐妹的足迹,从她们的故居迈向苍茫的高沼地,来回走了近9英里的路,充分体会了那片充满了苍凉和想象的“呼啸山庄”。当时漫步其中,最初的三个小时里,周围除了羊群和飞鸟,几乎没有其他人。越走越孤寂,而四周的风也越刮越猛。这样的环境,确实如我们读到的信息:人们把肯布利尔湖区比作温柔慈爱的母亲,把勃朗特乡村的高沼地比作苍凉严峻的父亲。现在想来,华兹华斯笔下的浪漫主义诗歌,与勃朗特姐妹的小说及诗作,确实因为地域的距离,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差异。
我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四周的疾风把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即便抵达勃朗特姐妹当时最喜欢的石桥和瀑布时,也觉得那里的美,带有某种山野的桀骜不驯,事实上很吻合作家的笔调风格。石楠花开的季节在8月,虽然这种深紫色的小花还未开遍原野,可是随风摇摆的这些略带紫色的花茎和枯黄的干草,已经把四周的景象铺垫得很有荒原的气氛。我想起《呼啸山庄》中希茨克利夫这个人名,恰恰是由石楠花和悬崖两词组合而成,眼前仿佛浮现了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觉得狂风四起时,风中都有他绝望而后悔地呼喊凯瑟琳名字时的声音。
在勃朗特故居,看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展品和介绍。当时很冲动地想买下一本名为《勃朗特家族秘闻》(Myth of the Brontes)的书,书真是贵,要29英镑,实在有些难以承受。此书是2006或2007年出版的新书,内容是从现代人的角度来分析许多或许是错误的历史推测和假想。例如,盖斯凯尔夫人所写的夏洛蒂传记中,把勃朗特姐妹的父亲写得太过严厉,把她们的兄弟又刻画得太过平庸粗俗,其实,事实或许并不如此。
我喜欢推敲一些历史的盲点和或许是错误的公论。在勃朗特博物馆中,看到一副有趣的展品,即夏洛蒂的一缕头发。这一点,恰好和前日参观华兹华斯故居鸽舍发生了点巧合,两家都留下了名人的头发,或许是理发师的先见,或许是英国人对自己头发的珍爱,我实在猜不透留下头发的缘由。不过,在博物馆中,看到一条有趣的信息,即2007年,英国某大学的一位研究生命科学的教授拿夏洛蒂的头发进行了科学分析,得出了世人或许不能接受的结论,即从头发的成分解析看出,勃朗特姐妹们当年的饮食很规律,营养很均衡,并不是读者所想象的营养不良,生活艰难。这个发现很有趣,因为从简·爱身上,我们一直觉得见到了作者的影子,也多次揣测,牧师父亲的严厉冷酷和母亲的早逝,让三姐妹的生活艰难困苦,对生活抱有很痛楚的态度。其实,或许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另外,夏洛蒂的弟弟虽然是父亲认为要重点培养的人才,后来因酗酒得病早逝,但他并非真的木讷平庸,尤其是他画的三姐妹画像,确实很传神,透出了了解和真情,现在被英国国家美术馆收藏,当年他是当地的一位肖像画师。
对于作家的生活,其实我并没有太多兴趣把它们一一落实求证,不过,既然神话离开事实会有距离,也就更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文学阅读和欣赏,有时就是内心的感受,不必太担忧真伪和正宗与否。感受的生发本来就是一种缘分,就像我们这次的徒步高沼地行走,只有一步一步地踏过了这片苍凉的荒原,当时阅读的感动和体会才有了更深沉的镌刻。
正因为是这样的一种感受,是靠体力和感情去慢慢积累的体验,我们才会在翻开作品时,带有更深的共鸣和别样的个人体会。
想来荒诞,我们乘坐火车到达温莎小城时,原本的目的是参观温莎城堡,即英国皇家至今都居住的行宫,女王经常拖家带口在这里度假过周末。到了那里,果然看到这壮观的花岗石建筑群有着非凡的拒人千里的气派。可是,长长的游客队伍、嘈杂的人群、高昂的门票、森严的皇家警察,以及繁复的安检程序,让我们立即决定取消进入宫殿参观的打算,因为,王室的历史,形成不了像文学作品那样的吸引力,也无法让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产生深刻的心灵体会。况且,一路走下来,看过许多宫殿、城堡,格局雷同,奢华精美,庄严华贵,墙上的名画和肖像令人目不暇接,离开我们不仅是现实的距离,更有心灵的距离。我竟然对王室城堡带有某种排斥的心情,或许这点讲究和气派,过于宏大,排场也到了拒人千里的地步。
于是,我们朝温莎堡的另一个方向走,去看赫赫有名的伊顿公学。或许那个地方,虽然高贵而远离人群,可毕竟年轻而有活力。学校正值暑期,须购买门票进入,而且不接受信用卡消费,看来这是一笔不必纳税的收入。学校里面古朴庄严,很有一番沧桑的历史感。看到了几位著名的人士画像,知道了英雄的出处,原来,作家乔治·奥威尔、经济学家凯恩斯等都出自这所贵族名校。我还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信息,前首相布莱尔据说出生贫困,但是富有远见的父母还是想方设法把他送进了爱丁堡最好的费茨学校读书,而那所学校令他骄傲到被人们称为“苏格兰的伊顿公学”。可见,贵族传统和贵族向往深入英国人血液。今天,站在这所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学校里,了解国王亨利六世同时创立了该校和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结合了英国的贵族精英传统。
另外,查阅了一些资料,我还得知,当年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也毕业于伊顿公学,在滑铁卢凯旋后,他曾说过:“滑铁卢战场的胜利,是伊顿公学操场的胜利。”此外,英国历史上许多杰出的军事指挥官都是英雄出伊顿,而走在学校的中庭,我们也确实感受到了古典中隐约而浓重的精英气息,多少能遐想这些毕业于此的贵族们现今都散落在英国这个庞大机器的各个角落,为贵族体制注入某种年轻的力量。可是,王室迟暮,贵族呢?我被自己这个问题弄得困惑不已,中国人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说,这样的根基和血统,在经历了昌盛和衰落的历史后,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旁观的我们,花了门票钱,甚至排了长队进来,可能是无从得知的。
其实,贵族与否,人类原本渺小,渺小到连一颗星星陨落的尘埃都不如。我在这一天,尤其有这样的感慨。因为,在抵达温莎前,我们先去了格林尼治。站在子午线上,左右脚分站两侧,几分钟前,我们拍照留影,兴致盎然。几分钟后,走进天文台,当时里面正在播放一部科教影片,关于宇宙起源和概貌的,画外音把我拉回到地球诞生的始前终后,浩渺的宇宙,星际的碰撞,几万光年之外的地球的无数邻居,太阳系之外无穷的未知,忽然,蛮荒岁月也成了渺小的背景,更显着卑微缩小的竟然是人类的生命。坐在那个屏幕前,我忽然脚底凉意阵阵,觉得天文学家用仪器洞察了宇宙的纵轴和横轴奥妙万象的联系,虽然我们只知道如此局限的一部分,可是,由此定位的人类,在了解自己渺小的同时,或许也明白了生命的高贵和奇妙。
这样伟大的对比,如此冲突的差异,让我激动,走出格林尼治,我觉得这一程,几乎是我英国之旅最难忘的某个瞬间之一。在草地上,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松鼠,它毫不畏惧人群,居然蹲在一位老人面前,企图觅到老人嘴角掉下的食物碎粒。两三个刹那的叠加,构成了我有些恍惚的心境。地老天荒,这个曾经宏大的词汇,突然在心里成了平凡实在的四个字。
傍晚,从大英博物馆出来,我忽然惶恐地觉得,所有看似散乱的安排,原来都有它不可推脱的潜在逻辑和缘由。对于不停行走的我们,不停变换角度地看到皇家贵族、平民百姓、历史上的战场杀戮、现世的世界经济,还有不断登上政治舞台的军事战略……而所有或宏大或渺小的格局,摆放在科学家的天象观测中,都成为永恒的惘然。可是,我们就是这样执著于一事、一物、一人、一生,就是无法超脱于渺小时空中时刻想要抓住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