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本文参照《四库提要》,对明代解《春秋》的主要著作进行评述,涉及元明之际的汪克宽,明初的《春秋大全》,明中期的湛若水、陆粲、季本及万历以后的郝敬、杨于庭、卓尔康、朱朝英等人。着眼点主要在各人解经体例的不同上。通过义例、书法、对胡安国《春秋传》的从违,对《春秋》三传特点的评论等方面,说明明代经学的特点,特别是理学对经学解释的影响。
关键词:解经体例〓《春秋大全》〓朱子〓《春秋》三传〓《四库提要》一
明代关于《春秋》的著作,《明史·艺文志》著录131部,1525卷,数量仅次于易类。《四库全书》收入库书21种,存目46种。朱彝尊《经义考》著录250余种,注曰“佚”和“未见”者居其大半。
明初《春秋》学最重要的著作为汪克宽之《春秋胡传附录纂疏》三十卷。汪氏元明之际人,《明史·儒林传》谓:“元泰定中应举乡试,中选,会试以答策伉直见黜。慨然弃科举业,尽力于经学。……四方学士执经门下者甚众。”此书卷首有先儒格言,汇辑理学诸家论《春秋》之要语,作为读《春秋》之先导。还有义例,概略交代此书撰作之意。全书首尾一贯,体例完整。汪氏首先把《春秋》当作理学著作来读,特别重视其中的价值意义。他在此书自序中说:“传注无虑数十百家,至子程子始求天理于遗经,作传以明圣人之志。俾大义炳如日星,微辞奥旨,了然若视诸掌。胡文定公又推广程子之说,著书十余万言,然后圣人存天理遏人欲之本意,遂昭焯于后世。因阅诸家传注,采摭精语疏于其下,日积月羡,荟萃成编。窃尝伏读圣人之经,一事之笔削,一言之增损,一字之同异,无非圣心精微之攸寓,而酌乎义理之至当。” 汪克宽:《春秋胡传附录纂疏》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族人汪泽民为此书所作的序中对此意提揭甚明:“仲尼假鲁史寓王法,《春秋》之义立矣。然圣人之志有非贤者所能尽知,是以三家之传有时而戾。夫二百四十二年行事亦多矣,非圣人从而笔削之,则纲常之道或几乎熄。托之空言可乎?游、夏深知夫子之志,而未尝措一辞。孟氏发明宗旨,辞简而要。左氏考事精,暗于大义。公、谷疏于考事,义则甚精。胡氏摭三家之长,而断之以理。汉唐诸儒奥论,盖深有取。间若有未底于尽善者,岂犹俟于后之人欤?吾宗徳辅(汪克宽字),年妙而志强,学优而识敏。潜心经传,尝名荐书。于是遍取诸说之可以发明胡氏者,疏以成编。观其取舍之严,根究之极,亦精于治经者欤。” 同上。此书内容大体从胡安国传,然对胡安国之说考其所据,为之注出。对于自己所做的工作,汪克宽在此书自序中说:“详注诸国纪年、谥号,而可究事实之悉;备列经文同异,而可求圣笔之真;益以诸家之说,而禆胡传之阙遗;附以辨疑权衡,而知三传之得失。庶几初学者得之,不待遍考群书而辞义灿然,亦不为无助也。” 同上。当时著名学者虞集的序也说,此书的作意在“取胡氏之说,考其援引之所自出,原类例之始发,而尽究其终。谓之《春秋纂疏》。” 同上。哲学
门(总第十六辑)·论坛明代春秋学述要
关于此书体例,最重要的有三点。其一,文句上三传经文互有同异,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略举而未详。啖助、赵匡、陆淳所举稍详,但亦未尽善。汪氏此书,文字凡有与胡安国不合者,以胡氏为正,而详注各传同异增损于经文之下。其二,义理之发挥主胡氏。认为诸儒唯胡氏发明程子之意最详,而朱子亦称此书义理正当。明代科举,《春秋》用三传及胡氏传。而此书以胡氏为主,于经下附录三传要语。事件之始末亦附于经文之下。诸侯见于经者,皆旁注谥号以备参考。地名、人名则引晋杜预、宋张大亨等注家。其三,于书法精微处,亦间附以己意。近世新说有推求过当者,也引据先儒之说加以辨证。有此诸义,遂使此书具有较强的学术性,体制颇为详备,远非仅为科举而作者可比。故《四库提要》谓此书:“能于胡传之说,一一考其援据所自出,如注有疏。于一家之学,亦可云详尽矣。”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60页。并引吴任臣之言指出,后胡广修《春秋大全》,虽在凡例中说“纪年依汪氏《纂疏》,地名依李氏《会通》,经文以胡氏为据,例依林氏”,其实从体例到文字全袭用此书。这也说明,此书在元末明初的《春秋》学著作中确为同侪翘楚。
永乐中胡广奉敕所撰的《春秋大全》对有明一代《春秋》学影响极大。此书卷首列纲领、总论、凡例、二十国年表、诸国兴废说及苏东坡之《列国图说》。其纲领及总论选辑两宋著名理学家关于《春秋》的言论,以表此书撰著大意。此书宗胡安国传,其“纲领”中条列孟子以下七家语,认为能真知此七家精要之语,则于《春秋》思过半矣。首列孟子“《春秋》,天子之事也。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及“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之语,以为此书之大经。又列庄子、董仲舒、王通、邵雍、张载、程颐之语。其中尤以程颐语最为警切,其中说:“五经,载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例也”,“五经如药方,《春秋》犹用药治病。圣人之用全在此书”,“《春秋》一句即一事,是非便见于此。乃穷理之要,学者只观《春秋》,亦可以尽道矣”,“《春秋》,传为按,经为断”。此诸语最为胡广所认同,并把它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全书所表达的,无非此数语之意。
《春秋大全》在“纲领”之下又设“总论”,亦杂辑宋元理学家论《春秋》之言,计有周敦颐、二程、胡安国、杨时、胡宏、李侗、朱子、吕祖谦、刘安世、吴澄等人。纲领只设立总的指导思想,总论则除指导思想外,对《春秋》的性质、读《春秋》的方法、“春秋书法”中的一些通则和变例等也有示意。关于《春秋》的性质,此书引周敦颐、程颐、胡安国、朱子之语以见义。如周敦颐的“《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程颐的“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其微辞奥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或抑或纵,或予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夫。……上古之时,自伏羲、尧舜,历夏商以至于周,或文或质,因袭损益。其变既极,其法既详。于是孔子参酌其宜,以为百王法度之中制。此其所以《春秋》作也”;胡安国的“《春秋》,圣人倾否之书。《春秋》为诛乱臣贼子而作,其法尤严于乱贼之党。通于《春秋》,然后能权天下之事”,“《春秋》之文,有事同则词同者,后人因谓之例。然有事同而词异,则其例变矣。是故正例非圣人莫能立,变例非圣人莫能裁。正例天地之常经,变例古今之通谊。惟穷理精义,于例中见法,例外通类者,斯得之矣”;朱子的“《春秋》以形而下者说那形而上者去。《春秋》皆乱世之事,圣人一切裁之以天理。周衰,王者之赏罚不行于天下,诸侯强凌弱,众暴寡,是非善恶由是不明,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夫子因鲁史而修《春秋》,代王者之赏罚。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故《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及“而今却要去一字半字上理会褒贬,却要去求圣人之意。你如何知得他肚里事?《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尊王室,内诸夏,贵王贱霸而已,未必字字有义也。想孔子当时只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耶?”凡此等处,《春秋大全》认为皆能提掇《春秋》之微言大义。
关于所谓变例,《春秋大全》以朱子的说法为纲,朱子不信变例,尝谓:“或人论《春秋》,以为多有变例,所以前后所书之法多有不同。曰:此恶可信?圣人作《春秋》,正欲褒善贬恶,示万世不易之法。今乃忽用此说以诛人,未几又用此说以赏人,使天下后世皆求之而莫识其意,是乃后世弄法舞文之吏之所为也,曾谓大中至正之道而如此乎?《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如书伐国,恶诸侯之擅兴;书山崩、地震、螽蝗之类,知灾异有所自致也。”朱子于《春秋》,虽无专书,但讲学语录中涉及《春秋》者不少。朱子认为《春秋》虽有圣人之大义在其中,但多是直书其事,警醒后人以为鉴戒,并无一贯之义例和“书法”。《春秋大全》在这一点上遵循了朱子的见解。
关于《春秋》三传之异同,《春秋大全》遵从朱子与元城刘安世所言。朱子说:“《春秋》之书,且据《左氏》。当时天下大乱,圣人且据实而书之。其是非得失,付诸后世公论。盖有言外之意。若必于一字一辞之间求褒贬所在,窃恐不然”,及“问三传优劣。(朱子)曰:《左氏》曾见国史,考事颇精,只是不知大义,专去小处理会,往往不曾讲学。《公》、《谷》考事甚疏,然义理却精。二人乃是经生,传得许多说话,往往都不曾见国史。《左传》是后来人做,为见陈氏有齐,所以言八世之后莫之与京。见三家分晋,所以言公侯子孙必复其始。以三传言之,《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刘安世说:“《公》、《谷》皆解正《春秋》。《春秋》所无者,《公》、《谷》未尝言之。故汉儒推本,以为真孔子之意。然二家亦自矛盾,则亦非孔子之意矣。若《左传》,则《春秋》所有者。或不解《春秋》所无者,或自为传。故先儒以谓《左氏》或先经以起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然其说亦有时牵合,要之读《左氏》者,当经自为经,传自为传,不可合而为一也,然后通矣。” 并见《春秋大全》卷首之〈纲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春秋大全》以此二言为论《左传》与《公》、《谷》性质与特点之依据,亦为辨二者优劣之依据。
对于胡安国《春秋传》之看法,《春秋大全》遵循朱子下列意思:“或有解《春秋》者,专以日月为褒贬。书时月则以为贬,书日则以为褒。穿凿得全无义理。若胡文定公所解,乃是以义理穿凿,故可观。安国《春秋》明天理,正人心,扶三纲,叙九法,体用该贯,有刚大正直之气。问:胡《春秋》如何?曰:胡《春秋》大义正。但《春秋》自难理会。胡《春秋传》有牵强处,然议论有开合,精神亦有过当处。”
《春秋大全》之体例,全部抄袭汪克宽氏,一是经文以胡氏为据,而详注三传异同增损于下。二是解义以胡氏为主,大字录于经后。而《左氏》、《公》、《谷》三传则载其全文,分附经下。
《四库提要》从汉学立场出发,对胡广此书评价甚低,认为它通过科举,对明代经学的整体趋向起了坏的影响。如与元代经学比较,则“有明二百余年虽以经文命题,实以传文立义。至于元代合题之制,尚考经文之异同。明代则割传中一字一句牵连比附,亦谓之合题,使《春秋》大义日就榛芜,皆广等导其波也”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1页。。但《四库全书》仍收录此书,认为此书虽于学术无甚贡献,本可覆瓿置之,但对有明一代科举影响甚大,须存以备考,以见一代学术面貌之根源。另一点是,清朝康熙间修《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于胡安国传中过于奚刻、迂阔不当的地方作了修改,颁布学宫以为标准教科书。而录胡广此书正可两相比较而形显《汇纂》的优点。此点《四库提要》特为点出:“必睹荒途之蒙翳,而后见芟芜除秽之功。必经歧径之迷惑,而后知置邮树表之力。存此一编,俾学者互相参证,益以见前代学术之陋,而圣朝经训之明也。” 同上书,第362页。
明代中期解《春秋》可注意者还有湛若水之《春秋正传》三十七卷。此书对《春秋》全经逐句解释,其体例是,在每句经文之下,先列己之解释,再杂引三传与历代注家之言,特别是程颐和胡安国的《春秋传》,来佐证己言。其中大部分篇幅在驳正以往注家之失,故称“正传”。此书是以心学观点解释《春秋》的代表作,这一点湛若水在《春秋正传》自序中劈头即为表明:“甘泉子曰:《春秋》,圣人之刑书也。刑与礼一,出礼则入刑,出刑则入礼。礼也者,理也,天理也。天理也者,天之道也。得天之道,然后知《春秋》。《春秋》者,圣人之心,天之道也,而可以易言乎哉!然则圣人之心则固不可见乎?夫子曰:吾志在《春秋》。圣人之心存乎义,圣心之义存乎事,《春秋》之事存乎传。夫经,识其大者也;夫传,识其小者也。夫经,窃取乎得失之义,则孔子之事也;夫传,明载乎得失之迹,则《左氏》之事也。夫《春秋》者,鲁史之文,而列国之报也。乃谓圣人拘拘焉某字褒、某字贬,非圣人之心也。”湛若水:《春秋正传》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处明言《春秋》乃鲁史旧文,记载的是各国军国重事,其中不必有义例。解《春秋》也不必强立义例,更不须说某字褒某字贬。读《春秋》、解《春秋》的正确方法是以经为圣人之心的表现。圣人之心通过所论之事显出来。湛氏也不同意程颐“经是断,传是案”的说法,主张经传结合,靠读经者用心去体会圣人之心,他说:“或曰:经为断案,然欤?曰:亦非也。窃取之意存乎经传,以传实经而断案见矣。譬之今之理狱者,其事其断一一存乎案矣。圣人之经,特如其案之标题,云某年某月某人某事云尔。其或间有本文见是非者,如案标题云,某是非胜负云尔。然亦希矣。而其是非之详自见于案也。故观经以知圣人之取义,观传以知圣人所以取义之指。夫然后圣人之心可得也。紫阳朱子曰: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此其几矣。”并批评后来注家不体圣人之心,只在义例上穿求的方法:“惜也!鲁史之文世远而久湮,《左氏》之传事实而未纯,其余皆多臆说耳。自三氏百家以及胡氏之传,多相沿袭于义例之蔽,而不知义例非圣人立也。《公》、《谷》,穿凿之厉阶也。其于圣人之心,鲁史之旧,其有合乎?是故治《春秋》者,不必泥之于经,而考之于事;不必凿之于文,而求之于心。大其心以观之,事得而后圣人之心、《春秋》之义可得矣。”湛若水:《春秋正传》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四库提要》对湛氏此解《春秋》之方法有同意有不同意。同意者在其不信义例,不同意者在其因不信义例而连带对《春秋》“书法”也一概排斥。《四库提要》对此评论说:“《春秋》治乱世之书,谓圣人必无特笔于其间,亦不免矫枉过正。然比事属辞,《春秋》之教。若水能举向来穿凿破碎之例一扫空之,而核诸实事,以求其旨,犹说经家之谨严不支者矣。”《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2页。此洵属允确之论。
二
嘉靖时人陆粲之《左传附注》五卷、《春秋胡氏传辨疑》二卷在当时也极负盛名。前书驳正杜预注、孔颖达疏及陆德明《左传释文》,广采诸家之说,以己意折衷之。此书为顾炎武《日知录》所称,知为训诂佳作。后书专驳胡安国《春秋传》。此书不逐句解释,而是专条列胡氏之纰漏,后随以己之辩驳文,前后二卷,共辩驳六十余事。《四库提要》谓“其抉摘说经之弊,皆洞中症结”,“大抵明白正大,足以破繁文曲说之弊”,“自来学《春秋》者,攻击胡氏不一而足。然辨讦太过,反或自生障碍。若粲之和平通达,诚可为说经家指南矣”此为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书提要之文,中华书局整理本无此数句。。并表彰此书在《春秋》学史上的贡献:“自元延祐二年立胡传于学宫,明永乐纂修《大全》沿而不改,世儒遂相沿墨守,莫敢异同。惟粲及袁仁始显攻其失。其后若俞汝言、焦袁熹、张自超等踵加论辩,乃推阐无余。虽卷帙不多,其有功于《春秋》固不鲜矣。”《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3页。
万历时杨于庭的《春秋质疑》十二卷,性质与上书相同,也是质疑胡传之作。此书自隐公至定公,每公一卷,唯列所疑之目,如“春王正月”、“不书即位”、“宋公和卒”、“葬卫桓公”等,不逐句释经。其自序中述此书撰作之由说:“自公羊氏、谷梁氏出而左氏绌,自胡氏列之学官而公、谷亦绌。然其征事不于盲史乎?其参订不于二氏乎?而若之何华衮也、斧钺也!一切尸祝胡氏,而亡敢置一吻也。……胡氏矻矻摘三传之颣而撷其华,语多创获,其于笔削之义迩矣。然其议论务异,而其责人近苛。间有抄公、谷而失之者。庭少而受读,尝窃疑之,归田之暇,益得胪列而虚心榷焉。榷之而合者什七,不合者什三,则笔而识之。而《质疑》所由编矣。”可见此书主要是对《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家之说抱屈,对胡氏之独尊持异议,意欲使四家并列。唯取其有理,不论其权威。认为既有之权威是后人偏信的结果,《春秋》本经固自若也。他举例说:“汉人之祀天也以牛,夷人之祀天也以马,而天固苍苍也。祀以牛以马,不若以精意合也。夫不以精意求圣人,而执胡氏诮《左》、《公》、《谷》,是祀天而或以牛或以马也。兹余所由疑也。”《春秋质疑》自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主张祛除对胡传的盲目信奉,以己之精意求经书之意。此种态度深为有识者所许,如当时学者邱应和就在此书序言中说,杨于庭以此种态度作书,可谓《春秋》之孝子,《公》、《谷》之慈孙,而胡安国之忠臣。《四库提要》的作者也引述其中证“春王正月”、“不书即位”、“从祀先公”数条,说杨于庭此书“议论多为精确,固非妄攻先儒,肆为异说者比也”《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6页。。
万历时卓尔康的《春秋辨义》三十九卷在明代《春秋》学中也是一本重要的著作。此书卷首分经义、传义、书义、不书义、时义、地义六类表述本书见解。卷首一至二为经义,首列历史上的大贤关于《春秋》的名言以为全书总旨。所选注家除胡广《春秋大全》所列之孔子、孟子、董仲舒、王通、程颐、邵雍、朱子之外,增啖助、赵匡、刘知几、胡安国、郑樵、刘永之、吕大圭等人。所选诸家论《春秋》之语,皆足以为法且警策醒豁者。三为传义,杂引何休以下多家论三传之语。四至七为书义,引诸家论《春秋》书法之语,分正建、改月、即位、郊、社、褅、雩、昭穆、朝聘及天文、灾异、婚礼、搜猎等,论书法之例与其意义。卷首八为不书义,对《春秋》何以不书“即位”、“立君”等字之微言大义进行讨论。列入不书类者名义甚多,包括兴作、崩葬、内薨、会盟、侵伐、戎狄、救、次戍、灭国、君出、诸奔、诸弒、相杀、讨乱、死难等,甚为繁细。从卷首中,即可看出此书解经之大概方向。正文中逐句解释《春秋》经文。每句下先列《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以下杂引诸注家之文,最后断以己意,对旧说尽量择善而从。每公下又附列国本末一篇,条举此公在位期间列国与之有关之大事。亦甚简明而翔实。其独见处,虽有刻意翻新,无当于理者,但总体上此书体例完备,议论平实,每有创获。故《四库提要》谓此书之议论“明白正大,足破诸说之拘牵,在明季说《春秋》家,犹为有所阐发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7页。。
明末朱朝瑛之《读春秋略记》十卷也是明代《春秋》学的名作。此书正文前有总论一篇,概述全书纲领。其纲领首标尊王之意,但在王室暗弱诸侯放恣的情况下,不得已则奖霸。他说:“《春秋》大义,一言以蔽之曰尊王,此人人所知者。而圣人委曲维持之深心,则未之或知也。东迁而后,诸侯放恣,几不知有王矣。桓文出,而假王之名以令诸侯。圣人予之,非徒贵其名也,以为此一念之天良未至于澌灭,为之别择而表扬之,使天下之人众著于名义。此转乱为治之一机也。”《读春秋略记》总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次,朱氏主张《春秋》乃孔子所修,其中有“特笔”以寓深意,他说:“读《春秋》者须观圣人之特笔。观其特笔,而全书之旨可会而通也。于稷之会,特书‘成宋乱’,恶贿赂之始行也。于澶渊之会,特书‘宋灾故’,惜义理之终不明也。世之龌龊者狥利而忘害,既足以致天下之乱,而一二有志于救时者,又不审于轻重缓急之宜,往往舍其重而谋其轻,舍其急而谋其缓,使乱者终不可以治。是圣人所大痛也。书‘成宋乱’,见正身之要焉。书‘宋灾故’,见辨义之精焉。书‘郑弃其师’,见楚之所由横。书‘王室乱’,见乱之所由极。凡圣人所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无不著于此矣。书‘天王狩于河阳’,见世道之未尽丧,乱者犹可以复治。书‘西狩获麟’,见天心之未尽灭,衰者犹可以复昌。则圣人所为知天立命,参赞化育之事,亦将于此乎始之。此数者未可以尽圣人之特笔,而特笔之大者,已不外于此。”《读春秋略记》总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三,朱氏在《春秋》之书法上,主张有褒贬而无褒贬之定例,关于此义他举例说:“有因其时而变者,有因其人而变者,有因其事而变者。闵、僖以前,诸侯为政,则褒贬常在诸侯而不在大夫。文、宣以后,大夫为政,则褒贬常在大夫而不在诸侯。此因其时而变者也。褒贬之在诸侯者,大国小国皆有之。褒贬之在大夫者,常在大国而不在小国。此因其人而变者也。在诸侯者,不过辞有重轻。大抵称爵为重,称人为轻。重者近于褒,轻者近于贬。然不待贬而恶见者,则亦称爵以著其恶也。在大夫者,不过辞有详略,大抵称名为详,称人为略。详者近于褒,略者近于贬。然不待贬而恶见,则亦称名以著其恶也。此因其事而变者也。”同上。其对《春秋》书法之意见亦可概见矣。
三
以上所述者为《四库》收录之书。《四库》存目者,明代说《春秋》之家亦复不少,但刊落不收者,数量远远大于已收之书。其中原因,与《春秋》经传的特点有关。即《春秋》经文太简略,经之倚赖于传文,较他经为甚。此点在明代科举考试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四库提要》在《春秋》类著作的卷后按语中说:“他经虽限以一说立言,犹主经文。《春秋》一经,则惟主发挥传义。其以经文命题,不过传文之标识,知为某公、某年、某事而已。观张朝瑞《贡举考》,备列明一代试题。他经皆具经文首尾,惟《春秋》仅列题中两三字,如‘盟密夹谷’之类。其视经文,不为轻重可知。是《春秋》虽列在学官,实以胡传当一经,孔子特拥其虚名而已。经义之荒,又何足怪乎!……今检校遗书,于明代说《春秋》家多所刊削。庶不以科举俗学,晦蚀圣经之本旨云尔。”《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412页。明代《春秋》类著作之所以异说纷纶,这或许是一个重要原因。
明代解《春秋》的著作,《四库》列为存目的不少,其中比较重要的有季本、郝敬等几家。嘉靖时之季本有《春秋私考》三十六卷。季本为王阳明弟子,《明儒学案》有传。此书继承了唐啖助、赵匡、陆淳以来弃传就经的解经方向,认为《春秋》为孔子所作,三传为战国以来浅见之儒所附益。因此解《春秋》不仅不能以三传为入路,反而要以经正传,拨去三传加给《春秋》的重重雾障。此书对《春秋》逐句加以解释,目的在摧破三传之说,故其解释多立说新奇。季本首先认为《春秋》为孔子所作,孔子作《春秋》是为了明王道,力驳《春秋》仅孔子据鲁史旧文删削修订之论,他说:“《春秋》之作,所以明王道也。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周流四方,历观世变,悯人欲之横流,惧天理之尽灭。谓天下之乱由于赏罚之不行,故即鲁隐公以后所见、所闻、所传闻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参考国史副藏,提纲举要,删削而叙正之。具文见意,无所容心,但使是是非非不泯其实而已。虽西周盛时君臣不能外此而治。”季本:〈春秋私考序〉,《四库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关于《春秋》之取名,季本认为,古代行赏在春夏,行罚在秋冬,《春秋》意在通过对历史事件的赏罚警诫后人,故错举四时之名曰“春秋”。“春秋”非鲁史旧名,而是孔子自创之名。季本由此批评孔子“修书”之说,谓:“《春秋》,孔子之所作也。左氏不知此义,乃曰:‘非圣人谁能修之?’是以《春秋》为鲁史旧名也。……孟子私淑孔门之教,未讹圣学之传,其论《春秋》,全无一语谓其为修者。特以其书尝有‘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之言,而左氏剽窃得之,因遂夸张其说。殊不知《春秋》中之文不尽载于国史,犹《春秋》中之事不尽统于齐桓晋文也。然霸者之事功,不足以语帝王之学;词人之记载,不足以语性命之文。《春秋》之义,彼其能知哉!”同上。既然《春秋》为孔子所作,则三传不足据。历史上之说《春秋》者,不仅据传文以解经,且多喜《左传》之文辞富艳,《公羊》、《谷梁》之微言大义,多有舍经求传者,或驾传于经之上者。季本对此尤为不满,故盛张孔子作经之说,大力抨击三传,他说:“《春秋》者,孔子之所作也。自《左》氏误以为修,而凡杂记、传闻之事于经不合者,不得不强为之解矣。又其语多繁芜而识尤浅陋,大不类孔门家法。而谓左丘明受经于仲尼,岂不谬哉!……战国书生欲干世主,竞为异论以饰己奸。而腐儒传习,遂信为真。”季本:〈春秋私考序〉。季本为了推倒三传,对三传之源流也作了简单的考溯。认为《公》、《谷》出于战国时儒生之手,不出于子夏之门,中多叛经之言。三传之立于学官,《公羊》最先,《谷梁》次之,《左传》最后。史称《左传》汉初出于张苍之家,苍秦时为柱下史,得习天下图书,又喜历算之学。汉时为淮南王相十四年,《左传》盖张苍公暇与其徒掇拾所闻而撰著者。并历数其中杂于秦制者,如“腊”为秦之祭名,“酎”为秦之饮名,“庶长”为秦之官名之类,以证《左传》非战国以前的文字。故执传以议经,移经以就传皆不可。汉以后专宗三传,是《公》、《谷》者攻《左传》,是《左传》者攻《公》、《谷》,不过为儒生互相讥排,未有能以经正传者。季本大力表彰唐啖助、赵匡、陆淳三家,认为能“据经考例,大破三传之疑”,为唐之善学《春秋》者。但此三家治经多有疏略之处,且未能贯穿全经。季本自言沿啖、赵之风而推阐发明。他在〈自序〉中总结己之解经义旨说:“夫圣人作经,本以明是非之心。其所删削,莫重于文奸、惑世之言。乃摭异闻以为遗事,惟夸该博,不论是非,此传之所以叛经也。而旧习相沿,卒莫能挽,邪说惑人,可谓深矣。不亦重可惧乎!予考斯义,亦岂好纷纷哉?不过以经正传,发孔子明王道之本意。”同上。就此书之内容细节看,季本自非经学家,其中名物度数、氏族、名姓、地理、掌故等,未免多有舛错。唐顺之为此书所作之序中谓季本此书“于地理古今之沿革,姓名、氏族之派,星历之数度,褅郊尝社、礼乐兵农之纤悉,古今之所聚讼,皆辨析毫厘,务极该实。昔人所称经师,莫之及也”,实属夸饰溢美之辞。而《四库提要》之评论,则谓此书本不信三传,故释经处谬戾不可胜举。书中自谓新见处,类皆无稽之谈。并说:“夫孙复诸人之弃传,特不从其褒贬义例而已。程端学诸人之疑传,不过以所记为不实而已。未有于二千余年之后,杜撰事迹,以改易旧文者。盖讲学家之恣横,至明代而极矣。”《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87页。对此书实贬斥太过。黄宗羲《明儒学案》也说季本之《春秋私考》,对《公》、《谷》之义例,《左氏》之事实,摧破不遗余力。又说其《诗说解颐》不免惑于子贡之伪传,不信小序。此类皆好异之过。参见〈明儒学案·浙中王门学案三〉。但批评不似《四库》之苛甚。
郝敬有《春秋直解》十五卷,为其九经解之一。此书卷首有〈读春秋法〉,叙其撰作之意。郝氏首先反对汉唐以来《春秋》学中的义例、褒贬、特笔等,主张扫除后儒加在《春秋》上的种种雾障,还《春秋》以本来面目。他提出,《春秋》本鲁国编年史之提纲,孔子忧五霸之乱,借鲁史标题见义,详细之情则见鲁史。但鲁史亡佚,自此圣意晦而不彰。三传中唯《左传》之作者及见鲁之旧史,但只是荟撮其事而不知深义,故开后人揣摩附会之端。《公》、《谷》又因《左传》所记之事而讥评之,义例、褒贬、特笔等遂牢不可破,益增后人解书之难。他论此意说:“《春秋》一书,千古不决之疑案也。非《春秋》可疑,世儒疑之也。仲尼原笔之旧史不传矣,《左氏》摭拾遗文,缺略未备,可据才半耳。其于圣人不言之情,茫乎昧乎。《公》、《谷》袭《左》而加例,胡氏袭三传而加凿。吁嗟!《春秋》几成射覆矣。”《春秋直解》卷首:〈读春秋〉,《四库存目丛书》本。郝敬还指出,《春秋》是史书,本直记历史事件,无所谓“书法”,后儒逞技穿求,遂成种种非常可怪之论。故他反对一切非径直解经的深文曲笔,说:“《春秋》无深刻隐语,无种种凡例,不以文字为褒贬,不以官爵、名氏为贵贱,未尝可五霸,未尝贵盟会,未尝与齐晋,未尝黜秦、楚、吴、越为夷狄,此其萦萦不然之大者。今欲读《春秋》,勿主传先入一字,但平心观理,圣人之情自见。明白易简者,圣人之情,其艰深隐僻,皆世儒之臆说也。”同上。
对于《春秋》经文与三传的关系,郝敬不满明代《春秋》学的状况,认为当时皆“以经说三传”,意即以经中文句为标题、眉目,而解说内容则为三传。虽有主《左传》与主《公》、《谷》之不同,但以传为主,以经为辅则相同。要扭转此种情况,首先须确立以经为主之指导思想:“因三传以重《春秋》,非知《春秋》者也。舍三传而知《春秋》不可一日无者,乃为真知《春秋》。”《春秋直解》卷首:〈读春秋〉,《四库存目丛书》本。为了扭转传重经轻的局面,郝敬采取的办法首先是破除三传特别是《左传》的神圣性,他断言《左传》非左丘明作,而是周秦间人伪作。他说:“《春秋》三传首《左》,昔人谓为左丘明作,司马迁、杜预信之。……今详《传》中断例叙事,种种迂谬,反有借意于《公》、《谷》者。岂亲见仲尼者乎?先儒谓仲尼素王,丘明素臣,以其经传相辅也。今有经无传者半矣,疑者缺而无考,诞者谬而不经,误者迕而不合,岂其出丘明手而疏戾若此乎?窃意此传周秦间人伪撰,不足尽信也。”同上。至于说《左传》即左丘明所作之鲁史,更为郝敬所反对。他认为,左丘明之文风富艳,其精神全在文字之铺陈藻绘,于圣人作经之意全未领会。左丘明只如后之新进辞人,借王公重臣以求名而已。《公羊》、《谷梁》以为鲁史真出左丘明,揣摩其中的文字以起例,至使原本明白易简之旨,反成争讼之场。而圣人原本忠厚之意,反成险忮刻薄。此皆过信左氏所引出的恶果。郝敬认为,后世流传之《春秋》经文,是经过孔子笔削的,故特简明,只标其要领而已。事件之详细始末,皆具于笔削所施之底本,即鲁史旧文中。鲁史旧文原非弃而不用。如不用旧史,则经所书才及旧文十分之一,事件之始末何所取征?后来鲁史旧文遗失,后人参之以别典,以雕砻铺陈之文字补叙,中间杂以己见,妄起凡例。后世误信为左丘明所作,凭信不疑,圣人之真逐渐掩蔽。假如鲁史旧文不遗失,今人以经文对照,是非自见,何须今日依例妄意,如猜哑谜。郝敬的意见是,《左传》可能出自三晋辞人之手,故叙事多偏袒晋国,夸誉重耳,彰显晋之功业,甚至卿大夫之招权纳贿,贪淫败礼之事,皆详细书之,大肆铺张,不以为怪。后世遂以为《春秋》尊晋,孔子奖霸。此皆《左传》误之。
郝敬因不信三传,他的《春秋》解,凡义例、书法、褒贬等皆扫除荡尽,主张唯细心玩味经文,体会孔子温厚精约之言。如关于义例,他说:“《春秋》无例,但据史所记事之有慨于心者,提而书之,公道难掩,是非自见。时或创出新义,如正月称王、王称天、郑弃其师、天王狩于河阳之类,与凡或书或不书,随宜化裁,非例也。余多因旧史隐括成文。而世儒伪起凡例……要皆后人强设,非仲尼有明训也。及其不合,则又曰美恶不嫌同辞,又曰有变例,有特笔。然则仲尼乃滑稽之雄,而《春秋》为诪张幻语,岂圣人作经之义哉!”〈读春秋〉,《春秋直解》卷首。郝敬针对此义所举之所谓义例,如桓无王,定无日,秦楚吴越夷狄无君臣、无大夫,夷狄不书月,卑国不书日,君弒贼不讨不书葬等,皆甚中要害。
郝敬也反对《春秋》有褒贬、书法之说,认为《春秋》皆直书其事,它不为一国作,也非为表扬忠臣孝子、圣帝明王而作、故能为万世公法。他说:“《春秋》不为一家作,故自大夫以下事不书。《春秋》不为忠臣孝子作,故贤人君子事不书。《春秋》不为圣帝明王作,故善政显绩不书。凡奖藉夸诩之辞,勋庸宠利之事,皆非《春秋》之义。世儒未达《春秋》之义在不言,直其事而是非自见,时或辞有抑扬,而圣言温厚精约,微显各中天则。虽意旨不露,而无深刻隐语。但平心细玩,苍素了然。若谓字褒字贬以行赏罚,此后儒妄说,仲尼断断无是也。”同上。此皆针对《左传》、《公》、《谷》偏敝而发,意在扫清说《春秋》家种种迷谬。
郝敬更反对后儒以曲解孟子来坐实孔子素王之说。《孟子》中有“《春秋》,天子之事”一语。后儒抓住孟子这句话,敷衍为孔子有德无位之素王,故借《春秋》之褒贬行王者之权。郝敬反对此论,他说:“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谓《春秋》所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皆僭天子之事者也。故曰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搂诸侯以伐诸侯,三王之罪人。所以《春秋》为天子之事作也,岂谓仲尼以天子事自用云乎?后儒缘饰仲尼素王,诬以命德讨罪,谓其以匹夫窃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真对痴人说梦也。”同上。此中郝敬所认为的孟子这句话的本意,实际上未必如此。但他反对《春秋》为孔子行素王之权,却是相当正确的。在〈读春秋〉之中,郝敬还例举了大量史实,对《春秋》为刑书、《春秋》奖五霸等说法进行驳斥。
最后可注意的是,郝敬生为楚人,对《春秋》史上以齐、晋、郑、卫为中国,以秦、楚、吴为夷狄之说,反对甚力,尤反对以楚为夷狄。他说:“五霸之乱,莫甚于晋楚;《春秋》所恶,莫甚于晋。晋自重耳以诈力兴,其子孙强梁骄恣,唯楚为其所忌,故始托于秦,后引吴越自助,皆为楚也。世儒贵霸尊晋,遂诋楚为夷,而楚实非夷也。”〈读春秋〉,《春秋直解》卷首。又说:“尊周二字,齐小白之阴符也。若晋重耳,命周如臣仆,何周之能尊?世儒谓桓文攘楚即所以尊周。夫周之不尊,非楚为之,十二诸侯,谁知有周者?以攘楚望齐晋,犹以燕伐燕也。”同上。他认为,《春秋》对于楚,不过生正其爵位而称子,死没其谥号而不书葬而已,未尝摈其为夷狄,教齐晋攘之也。他甚至认为,《春秋》不唯不摈楚,所寄望于有为之君者,正在楚。这些都说明,郝敬为乡邦洗刷污名于千载之下,其情实可矜囿。至于他所举之证,其中实有不够确凿之处,学者于此处可一望而知。
《四库提要》对《春秋直解》的评价比郝敬其他书更少苛刻之言,认为此书虽大旨在承孙复废三传之言而又加甚,但其中三百多条“非左”之证,则多摘发传文之纰谬,谓为左氏之诤臣可也。对其中深文过甚处,如谓五霸之名非其时所应有等,也指为“好为议论”。总之郝敬此书虽不免于深文曲说之处,但指摘传文中种种错谬,扭转后来人过信三传之误,却有很大的功绩。他所谓“世儒不知《春秋》,始于视仲尼太高,疑仲尼太深”同上。。诚深知今人解《春秋》之病痛者。
杨立华, 1971 年生,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参见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