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学是研究普通文章阅读和写作规律的科学。何谓普通文章?相信很多读者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术语。普通文章即如实反映客观事物、没有任何虚构成分的书面语言。其实书面语言从本质上来说,应该是一分为二的,即文学作品和普通文章。文学作品包括诗歌、小说、戏剧、散文。我们根据普通文章的性质及应用范围,把普通文章分为五大类:礼仪类、新闻类、公文类、经济类、探索类。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应用频率极高的普通文章,都是文章学的研究对象。
我们在当下的学校教育里接触得比较多的是文学,少有人提到普通文章,而事实上围绕我们的生活并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是普通文章。现实生活中,一个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每天不一定非要读诗歌、读小说,但他不可能不读报、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上网。因为报纸、电视、网络、广播可以向读者、听众传输各种真实的信息,包括知识信息、情感信息、商贸信息、生产信息等。除了众多的信息之外,生活中人们购买大件商品所配备的说明书,大家从不同渠道接到的关于节假日休息的通知等等也都是普通文章。工作中经常运用的总结、计划、活动策划书、调查报告、可行性研究报告、讲话稿以及请示、批复等公文,无一例外都是普通文章。再有,对于在校的大学生来说,各类申请书、简历、求职信以至于毕业前完成的毕业论文等更是典型的普通文章,它们与文学作品无关,有本质的差异。文章学就是要研究文学作品之外的那些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普通文章的读写规律。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里所说的文章,包含了我们所界定的普通文章。在国家的政治、经济等各个部门、各个领域中,口头与书面文章在维护和协调国家机器各部门的关系并使之正常运转的过程中,担当着重要的角色。试想,如果没有公文这种文章形式,国家的政策、法令将如何下达?国家机关怎样行使自己的权利?如果没有新闻这种反映客观事实的文章形式,地域之间、国家之间、不同部门之间的信息又如何交流呢?
在21世纪的今天,整个社会对普通文章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对普通文章的写作要求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格。社会要求普通文章的写作要彻底抛弃传统的书院气,面向纷繁的大千世界,必须由过去的少问经济、不屑于谈经济的状况变为加入市场经济的竞争并充当市场经济竞争的媒介和工具。对于刚刚跨出校门的大学生来说,步入社会的第一步,必须首先学会推销自己,应该学会写求职信;对于找到国家公务员位置的毕业生来说,首先应了解公文的基本规格与模式;对于从事广告创意的人来说,首先应该了解广告语的特点,并掌握使广告“出语惊人”、读者“过目不忘”的技巧;参与商品竞争的人,都有必要了解经济合同、市场调查报告、可行性研究报告的基本写作要求……
社会对于普通文章的需要如此迫切,但为什么以往没有人来专门研究这些普通文章呢?在高等学府的中文系里都仅仅设有文学课,而没有文章理论课?这是因为在我国,自“五四”运动以来,文章文学一直被混淆在一起。在大学中文系,有文学理论课,有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以至于外国文学课,却单单没有古代文章或“现代文章”课,造成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不会写实用文章,假如工作需要,还必须从头学起的恶果。在中学语文教学里,课文的80%以上均为普通文章,但不讲普通文章的写作规律,造成许多中学生在作文里模仿文学作品的虚构手法,不会如实地、客观地反映现实生活。文章与文学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书面语言的长期混淆,造成文学理论代替文章理论、文学创作方法代替文章写作方法,最终造成整个社会普通文章的读写能力低下。在文论史上由自古以来的“文章传统”演变为文学理论一统天下,普通文章的教学没有提高到应有的地位,因而人们普通文章的读写能力普遍低下,与现代生活对人的写作能力的要求相距甚远。文章与文学的长期混淆,有碍于文章的进一步发展。所以,阐明文章与文学的区别及联系,是现实的需要;是促进文章理论发掘、发展的需要;是培养、提高人们读写普通文章能力的需要。
也许有人会说,在大学中文系里不是还有写作课吗?写作现在也已发展成为一门学科,叫“写作学”。但写作学的研究对象是“广义文章”,包括文学作品。而且在以往的研究过程中,文学创作规律是写作学探讨的核心问题。近年来,为适应社会的需要也有由对纯文学作品的研究转向对实用文章的研究的趋势。无论写作学研究什么,关键一点是,写作学不考察文章与文学的区别,仅仅是就某种文体的特点来谈某种文体,没有从根本上找到文章、文学作为两种不同性质的书面语言之间的本质差异。这就不利于普通文章理论的发展。文学理论目前已相当完备,而文章理论还有待于进一步发掘和整理,也还有待于进一步丰富。只有认清文章与文学的差异,才有利于文章、文学沿着各自的轨道向前发展,而不是文学包容文章,也不是文章包容文学。社会对于普通文章的需要,学术研究的空白,都说明文章学受到应有的重视是历史的必然。文章学以普通文章为研究对象,必将对提高人们普通文章的读写能力产生深远的有益的影响。我们坚信,社会经济越发展,社会对普通文章的需要也就越强烈,文章学也就会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普遍重视,文章学学科也就会越来越兴旺发达。
文章学,作为一门学科,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存在了,下面我们就谈谈“文章”这个术语的原意以及“文章学”这个术语的产生、发展的简单历程。
“文章”一词,最早是“文采”以及“礼乐法度”之意。《周礼·考工记》里有“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这个“文”与“章”都是“文采”的意思。《庄子》中有“灭文章,散五彩”《庄子集释》第二册,中华书局1985年8月版,第353页。,《楚辞》中有“文章斓兮”等等,同样也是“文采”的意思。在《论语·泰伯》中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宋]朱熹集注:《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86年5月版,第135页。,其中“文章”是“礼乐法度”的意思。《战国策》“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中的“文章”,是法令的意思。
“文章”一词具有现在的书面语言之意,大约始于《史记·儒林列传》,其中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之语。又如曹丕《典论·论文》“文章经国之大业”,范晔《狱中与诸甥姪书》中有“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在《北史·魏高祖纪》里有“帝好为文章诗赋”等。以“文章”命名的专著,也逐渐多起来。如梁人任昉的《文章缘起》、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等等。
文章学,作为一个学科最早出现在20世纪初。1907年出版的《国粹学报》刊登了《国粹学堂学科预算表》,其中设有“文章学”一科。与文章学并列的其他学科有“文字学”、“史学”、“考古学”等。在“学科预算表”里,文章学的内容被分为六个学期,第一学期是“文学源流考·作文”;第二学期是“文章派别考·作文”;第三、四、五学期是“文章各体·作文”;第六学期为“著书法”转引自张寿康著《文章学导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86年4月版,第4页。。这是“文章学”第一次以学科的面目出现。1914年,来裕恂的《汉文典·文章典》涉及文体、文论、文法等内容。到了1923年,顾实(江苏常州人,1876—1956),曾写出《文章学纲要·序论》上下两篇文章,发表在当时的《国学丛刊》上,内容涉及文章学、文章学与美学、心理学的关系,反映了顾实对文章学的初步设想,他曾主张“文章学者,根株于心理,而归命于美学”。
在同一时期,刘咸炘(鉴泉)在《文学述林·文学正名》同上。里也提到过“文章学”,即“外形(以一篇为单位)纵剖则为五段:一曰字,二曰集字成句(字群在内),三曰集句成节(句群在内,俗所谓一笔),四曰集节成章(亦曰段),五曰集章成篇。专讲一字者谓之文字学,即旧所谓小学;专讲字群、句群者谓之文法学,旧校勘家所谓词例也;其讲篇章者则为文章学”。这是“文章学”又一次以学科的面目出现,而且是与“文字学”、“文法学”相提并论的。以“文章学”命名的专著有龚自知的《文章学初编》(192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蒋祖怡的《文章学纂要》(1942年正中书局)。这些专著,虽以文章学命名,但其内容各有侧重。《文章学初编》绝大部分是修辞内容,而《文章学纂要》则从语法的角度,涉及字、词、句及修辞、逻辑知识等,最后扩展到篇章,包括开头、结尾、题目、写作准备、文章流变等等。《文章学纂要》构筑了早期文章学的学科框架。1962年林柷敔著《文章学初探》见1962年4月19日《文汇报》。一文,将文章学分为两部分,即理论部分和实际部分。理论部分研究文章学史及文章原理,实际部分研究措辞、章法(结构)、文体(文章的分类)。
除以上提到的“文章学”的著述、论文之外,还有其他有关的论著,在此不一一赘述。总之,早期的关于文章学的内容,有些附丽于语法著作之中,有些附丽于修辞学著作中或者就以修辞学为名而兼及文章学。
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语文教育家叶圣陶就不断在自己的著作或与他人合作的著作中发表他的真知灼见,他认为普通文章(“普通文”)与文学作品(“文艺文”)是不同的。在他的《作文论》(1925年,商务印书馆)里,涉及了“文风、组织、文体、叙述、议论、抒情、描写、修辞”等内容,初步建立了现代文章学的“文风、文体”的体系。他与夏丏尊合写的《文心》涉及文章学的各个方面,可以说是一部现代的《文心雕龙》。在他与夏丏尊合作的另一部书——《文章讲话》里,在谈文章的开头与结尾时,也是把普通文与文学作品分开来谈的。他还在许多文章里一再强调普通文章的重要性,如在《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一文中曾指出,“非文学的文章,就是普通文”,“中学语文教材不宜偏重文艺”,“在初中阶段,虽然也读文学,但是阅读和写作的训练应该偏重在基本方面,以普通文为对象”,因为“日常应用的不是文学而是普通文”,“一般文章是文艺作品的基础”等等。叶圣陶:《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10月版,第56—63页。遗憾的是,虽然叶圣陶多次强调普通文章的实用性以及普通文章与文学作品的差异,但他的这种见解始终未被全部贯穿到语文教学的实践中去,未得到有效推广,更未构筑为一门学科。但是他的诸多观点对文章学学科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直到1980年,北京师范学院(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寿康在《语文战线》上发表了《文章学古今谈》,好比在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浪花,在许多文科院校引起强烈反响。他们纷纷派代表来京与张寿康先生共同商讨创立文章学学科的大计。大家恭举张寿康教授做主编,出版了第一部文章学专著《文章学概论》张寿康主编,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此前,1981年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文章学年会。从此文章学的论著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如《古代文章学概论》王凯符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文章学导论》张寿康著,湖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1990年台北新学识文教出版中心重印。、《文章学》孙移山著,档案出版社1986年版。、《文章学史论》张会恩著,湖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10月版。、《比较文章学》周楚汉著,湖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等等。
文章学学科从建立至今虽然已经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历程,但是由于它起步晚,研究者也相对较少,所以至今在这个领域中仍有许多未开垦的处女地。事实上,文章学的研究领域相当广阔。文章学与心理学、美学、逻辑学相联系,可以构成文章心理学、文章美学、文章逻辑学。另外,文章学与中学语文教学密切相关,文章学的许多研究成果,都可以作为指导中学语文教学的理论依据。如曾祥芹主编的《文章学与语文教育》一书由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6月出版。
我们对于文章学的了解比较晚了,而实际上,文章学的研究不仅仅限于中国,在日本、美国、前联邦德国、前苏联等国都有众多的研究成果,只是叫法略有差别。日本仍叫“文章学”,美国、前苏联叫“篇章语言学”或“话语语言学”,前联邦德国叫“言语语言学”。国外的文章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均附丽于语言学之后,都是由语言学、语法学的研究拓展到篇章的。所以他们的研究多沿用语言学、语法学的研究方法。我国的文章学专家张寿康教授就曾主张文章学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他的观点受到国外文章学的影响,同时也与他多年从事语言学的研究有直接关系。
日本的文章学研究
在日本,文章学的发端要从1950年算起。这一年,日本东京大学国语学讲座主任教授、日本国语学学会代表理事(会长)时枝诚记推出了他的第一本关于现代日语语法的专著——《日本文法口语篇》(另有同名的论文发表)。书中把语言单位分为“语”(词)、“文”(句子)、“文章”三种,分别作为词法学、句法学、文章学的研究对象。他把文章学看成是语法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转引自张寿康、王福祥编《日本文章学论文集·前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2年5月版。,使文章学与词法学、句法学并驾齐驱,昭示了一个新学科的诞生。1951年,他又推出了《关于文章学研究的一个课题》,这篇文章是他在全国国语教育研究大会上的演讲内容。这篇文章把文章学推向了社会,引起日本整个国语教育研究界对这个学科的广泛关注。
1954年佐藤喜代治的《关于文章学的成立》一文发表,指出文章学应该和语法学区别开来,文章学与语法学、语音学同为语言学的研究领域之一。这一观点在1960年同样得到时枝诚记的赞同,在学术界成为主流。之后又有《文章论和文章章法》一文(早稻田大学教授森田良行)、《学校文法文章论》(永野贤著)、《文章学研究序说》(时枝诚记著)等等。这些论著将日本文章学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进入70年代以后,文章学代表著作有两部,一是《文章论详说》(永野贤著),一是《国语教育文章论》(市川孝)。《国语教育文章论》涉及文章的分类、结构、文脉的展开、句子的接续、段落的延续等问题。70年代后期,文章学研究的重心,由文章的文脉、句子、段落等的衔接展开关系里所蕴涵的客观论理,向文章的其他侧面转移。代表性论文有《文章学的轮廓》(林四郎)和《文章的视野》(宫地裕)。
1980年《文章学和修辞学》(林四郎)探讨了文章学和修辞学之间的关系。文中指出顶针回环、伏笔等修辞学现象实际上指示的是句子衔接过程中上下句之间的意义传承关系,因此无疑也是文章学所应研究的课题。之后,又有“文章论的位置”(金冈孝)等论文。1984年在日本国语学会成立40周年之际,国语学会安排了关于文章学的发表恳谈会,议题是“文章论的开拓”。恳谈会后,文章学的研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恳谈会的讲稿最后被修订整理,《文章的意义学》(林四郎)及《话语中的视点》(神尾昭雄)是其中较有分量的两篇。
限于所掌握的资料,日本文章学的研究状况只大体介绍以上内容。总之,日本文章学的研究是比较严谨、扎实的,因为是作为语言学的一个分支来研究的,所以在研究文章的时候往往也借助于研究语言的方法,微观的研究比较多。
苏联等国的文章学研究
苏联老一辈的语言学家谢尔巴院士的研究已涉及结构段的内容,另一位颇有影响的语言学家布达可夫曾写过《话语语言学在何种程度上称得上是语言学》(1979年),指出了一些研究动向。他说:“在近十至十五年内,语言学当中出现了一个新的领域,人们把它叫作话语语言学”,“时而又称它为连贯话语语言学,时而又叫作运用中的语言,有时又叫大结构语言学,等等”。1978年进步出版社出版了语言学家尼克拉耶娃编订的《篇章语言学专集》,她在《引言》中说:“在60年代后半期和70年代出现的篇章语言学的急速发展,是同语言学的价值、任务和实证纲领方针的总体综合变化相联系的。”其潜台词是,篇章语言学的发展是语言学的研究突破句子而拓展到篇章的必然结果。语言学的研究拓展到篇章也才能最终体现语言学的价值。在苏联还有人认为,篇章语言学已经不是一个部门,而是根本,是整个语言学的基础。
其他一些国家也有文章学的研究,如联邦德国。早在30年代,布拉格语言学派在研究言语语言学时,已接触到言语的连续性的研究。这方面的代表论文有《言语语言学的必要性》(斯卡里卡)。到1952年,哈里斯已在文章中揭示了“篇章链”的概念。这一概念就是研究链条式的语言组织,超句子的形式。另外联邦德国有一个语段语言学派是专门研究篇章的,曾经有过一个德意志研究小组的专门研究单位。
总之,国外的文章学研究需要我们去学习、借鉴,整理、引进的工作需要我们从头做起。我们必须以清醒的头脑去客观地“拿来”,吸取其中有益的部分,有效地丰富我们的研究成果。
在这本教材里,我们既要介绍普通文章的阅读、写作的规律,同时也要介绍普通文章的文体特征、基本要素;既有抽象、概括的文章理论,同时也有具体可操作的文章写作技巧;既展现文章学这个学科的学理框架,又注重解决文章写作当中的实际问题,熔理论性与实用性为一炉是我们的目标。